月上柳梢头时,卿公度方打外面回来,听闻卿寒山和宓氏皆已安置,他就没过去请安,回到麒麟苑见房中居然没有亮灯,乌漆墨黑的,还以为锦罗也睡下,于是轻手轻脚的上了台矶。
“世子回来了。”
韦嬷嬷带着两个丫头从耳房出来,这是准备伺候卿公度沐浴换衣的。
卿公度心里了然,看了看丫头们手中的灯笼,还好,一圈光只落在周围方寸间,不会影响到房内之人,于是吩咐:“你们小声些,别吵到锦罗。”
韦嬷嬷道:“世子妃不在房内。”
卿公度一愣,转瞬笑了:“这么晚还到处逛。”
韦嬷嬷又道:“世子妃也不是到处逛,而是,出远门了。”
卿公度岂止怔愣,一向泰山崩顶不变色的人,突然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房门,蹬蹬蹬,脚步快到后面的韦嬷嬷和丫头们小跑都跟不上,他冲进房里,借着后面丫头手中灯笼的光得以看见,床上空空如也,房中更是静的吓人,锦罗果然不在,他皱眉问:“出远门?锦罗去了哪里?”
韦嬷嬷累的气喘吁吁:“这个老奴不知,世子妃和月姑娘二人收拾了行装,说是出趟远门,然后就走了。”
卿公度缓缓的坐在床上,摸了摸铺盖,都是凉的,他又问:“今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韦嬷嬷想了想:“禀世子,老奴听说今天在街上突然出现个老乞丐,拉着世子妃认女儿,不过具体怎么回事老奴也不清楚,世子若想知道,不如问问郡王,当时世子妃是陪着郡王出去采买婚礼所需的瓷器。”
卿公度起身就走,没多大工夫就来到了梧桐院,年轻人,睡的晚,更兼卿公致也听说锦罗离开卿家了,他患得患失,或悲或喜,高兴的是自己的计策终究得逞,如今锦罗走了,以卿公度对锦罗的感情,必然会追随而去,也有所担心,就怕卿公度不会去找锦罗,他就没有机会,正独自坐在房中想事情,听丫头进来回事,没等开口,他就挥手:“告诉阴夫人,我今晚有事不过去了。”
以为是阴梨找他,孰料那丫头却道:“郡王,是世子来了。”
卿公致一怔,而此时卿公度已经闯了锦罗,进了他劈头就问:“几天是怎么回事?锦罗为何会走?”
甫见卿公度的神情,卿公致心中便偷着笑了,这下他可以放心,大哥如此着急,必然会去找苏锦罗,他起身相请:“大哥别急,有话慢慢说。”
一向清冷稳重的卿公度,变得焦躁起来:“你快说啊。”
卿公致先吩咐丫头上茶,然后道:“长嫂到底因为什么而离家,我其实也不知道,不过我猜,大概是因为今日街上有个老妇突然出现,那老妇还是个乞丐,又曾经沦落娼门,她居然说是长嫂的生母,我想,大概长嫂是找那老妇去了。”
卿公度哼了声:“胡言乱语!”
卿公致不知他的这句“胡言乱语是说孙大娘的还是说他呢,只道:“大哥你不信,我也不信,可是那老妇人同长嫂却是样貌非常像,若不是亲身母女,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怎么会如此之像呢?”
卿公度沉默片刻,问:“锦罗当时是否认了那老妇?”
卿公致道:“那倒也没有,长嫂说这世上样貌相像的人很多,不止她们两个,那老妇见长嫂不肯认她,就走了,后来长嫂说要回趟青云大街苏家,等从苏家回来,长嫂即收拾了自己的物事离开王府而去,我猜,长嫂一准是回苏家询问卫国公和夫人去了,然后证明她真不是卫国公的亲生女儿,才离家去找那老妇人。”
卿公度垂眸沉思,半晌道:“你既然知道锦罗想离开王府,就该拦着她,凡事等我回来再说。”
卿公致一副冤枉相:“我也是后来听说这件事的。”
卿公度便问:“你可知那老妇的下落?”
卿公致微有犹豫,他是看见孙大娘进了哪家客栈的,斟酌要不要告诉卿公度,后来觉着暂时还是不要告诉的好,一旦锦罗真的在那里,卿公度找到锦罗,势必要带回王府,最好让卿公度找不到锦罗,然后再去跟宓氏闹,母子反目,卿公度离家去找锦罗,宓氏也说不定真的兑现了她之前曾说过改立世子的话,自己大好的机会就来了,这样一想,就道:“我哪里知道那老妇的下落呢,一个乞丐,居无定所,靠沿街乞讨过活,又给长嫂伤了心,这会子也说不定离开京城了呢。”
卿公度再没有问其他的,简单一句:“你歇着吧。”
离开梧桐院回到麒麟苑,坐卧不宁,大晚上的,锦罗不知在何处,即使人在京城呢,虽是天子脚下帝阙京师,也还是不安全,而他知道,锦罗之所以说出远门,即是离京的意思,他猜测,锦罗离开王府或与母亲有关,之前那个传言母亲就已经在向锦罗发难,这次有人当街相认,还是个乞丐,又曾沦落风尘,母亲一准不会容留锦罗在家里,即便如此,锦罗离京却一定是为了查清自己的身世,事情千头万绪,要一步步的来,于是他出去喊了个丫头过来:“去叫魏武。”
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魏武到来,施礼问:“世子有何吩咐?”
卿公度一招手,魏武近前些,卿公度声音不大:“你收拾下,我们要出趟远门。”
魏武不免怔愣:“要出征?”
卿公度摇头:“非也,是锦罗走了,我要去找她。”
魏武更加吃惊:“世子妃走了?为何走了?去了哪里?世子怎么说要出远门?”
卿公度一叹:“说来话长,你先去收拾,咱们路上说。”
魏武道了声‘是’便去收拾行装,经常奔赴沙场,已经习惯了突发状况,所以很快收拾好,也同时牵了两匹马在门口等候卿公度。
卿公度也在房中换了身利落的衣裳,他不知何时能够找到锦罗,于是又龙飞凤舞的写了封信,命韦嬷嬷交给父亲,请父亲代为向皇上李绶告假。
一切都打点好,他飞奔而至王府门口,见魏武肩头搭着包袱,手中牵着他的马,他一句话废话都没有,纵身一跃上了马,随即扬鞭而去。
魏武紧随其后,二人来到青云大街,于卫国公府门口下了马,魏武上前扣门,不多时出来个门子,认识卿公度,忙施礼:“姑爷来了。”
卿公度直接问:“公爷在家吗?”
门子道:“在是在,这时辰,只怕公爷已经就寝了。”
卿公度仍旧没有只言片语的啰嗦,直言:“去禀报公爷,就说我来拜见。”
门子哪敢不听他的吩咐,小跑着去了内宅,然后由内宅某个管事去向苏寓禀报,说是卿公度到了。
苏寓果真已经睡觉,听窗下的管事道:“公爷,有事回。”
苏寓并无睡实,懒懒问:“何事?”
管事道:“靖北王府世子来了,要见公爷。”
苏寓与黑暗中静默片刻,立即明白卿公度来见他是因为什么,于是嗯了声:“请去敞厅,说我就到。”
管事离开,他又喊了值夜的丫头仆妇进来服侍他更衣,穿戴停当,便往前面的敞厅而来,至敞厅,门甫一开,卿公度立即迎上:“公爷,深夜叨扰,请公爷见谅。”
苏寓一向喜欢这个女婿,摆摆手:“你是为了锦罗而来的?”
如是,卿公度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锦罗差不多真不是苏家女儿,点头:“正是,锦罗她离开王府,不知去向。”
这倒出乎预料,苏寓吃了一惊:“这孩子,到底还是年轻,经不起事。”
卿公度着急道:“公爷,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寓先自一叹,然后指指椅子示意他坐,自己也坐了,又叹了声:“锦罗,不是我亲生的女儿。”
明明已经猜到了,卿公度还是有些意外的样子:“怎么会?”
苏寓道:“这事得打十六年前说起……”
于是他给卿公度讲述了十六年前发生在鸿门客栈的那件事,锦罗的生母,因为生了个女儿,所以做下偷梁换柱之事,以锦罗换走了乔氏刚刚生下的苏家三子,乔氏怕丢了儿子给他责怪,又因年幼的燕安抵死护着锦罗,所以乔氏就把锦罗带回了苏家,回到苏家只说自己生了个女儿。
可是今天锦罗突然回来了,说在街上有人认她做女儿,而之前的十六年,因为乔氏恨透了那个偷走儿子的女人,即锦罗的生母,于是把所有的恨转嫁给锦罗,对锦罗就忽冷忽热爱理不理,锦罗以此为由,质问乔氏自己到底是不是苏家六女,乔氏气极,便坦陈了一切,她不是苏家女儿,她的生母还是个恶人。
最后苏寓道:“大哥锦罗受不了这双重打击,才离家出走吧。”
卿公度皱眉沉思,如此看来,锦罗应该不是那个乞丐的女儿,什么人家会在意生男还是生女?大多是富贵人家,富贵人家的女人为了财富和权力,都希望生儿子,然后母凭子贵,那个当街认下锦罗的乞丐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又怎么会沦落街头呢,而她假如真是当年偷龙转凤之人,如今有了苏家那个男孩做靠山,说不定早就飞黄腾踏了。
于此,卿公度心里有了决断。
这时苏寓拍着自己心口道:“可我完全当她是亲生女儿一样,她那个生母可恶,她却是个好孩子,善良,懂事,又聪明,别看不是我亲生的,六个女儿中,我最喜欢的却是她,这孩子脾气也真倔,听说真相后,对我连爹都不叫了,该称公爷,世子不知道我听了心里多难受。”
卿公度见老人家声音都哽咽了,忙宽慰:“公爷不必在意,锦罗还小,很多时候容易意气用事。”
苏寓看向黑黢黢的窗户处:“世子说锦罗离开王府了?这大晚上的她去了哪里?莫说她那样的容貌,即便是丑如嫫母,也叫人不放心啊,不行我得出去找锦罗。”
起身就走,卿公度拦住他:“公爷且慢,公爷一把年纪,晚上不便出门,再说有我呢。”
苏寓猛然醒悟似的,一拍自己的脑袋:“老糊涂了,有世子在,锦罗断不会出事的。”
还是很不放心,看着卿公度求证:“世子一定不会让锦罗出事的,对么?”
卿公度看他是真着急上火了,郑重道:“公爷放心,锦罗是我的妻子,即便是把整个京城翻遍,我也要找到锦罗,公爷安歇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锦罗。”
知道了锦罗真正的身世,便知道如何开始,首先要找到那个老妇人,看锦罗是不是在她哪里,打苏家出来,同魏武商量:“依着你,怎样更容易找到那个老妇?”
魏武茫然:“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犹如大海捞针。”
卿公度边走边思索,青云大街所住的人家非富则贵,所以鲜有行人,而这个时候一般人家都街门上锁,所以街上黑咕隆咚的,幸好有满天星斗可以借光,更兼两个人都是习武之人,目力超常,边走边说,卿公度道:“你倒提醒我了,正因为是沿街乞讨的乞丐,才容易寻找,乞丐大多露宿街头,咱们就在街上找。”
说找就找,骑着马一条街一条街的跑,至天明快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拉起一个又一个横卧街头的乞丐,怎奈都是男人,天一亮街上人多了起来,魏武看他眼睛通红,知道是熬夜兼着急,于是道:“世子还是找个地方睡一觉吧,世子妃想离开王府,就不会轻易让世子找到。”
卿公度皱眉:“你的意思?”
魏武道:“小人说句以下犯上的话,世子妃离开王府,差不多与王妃有关,而世子妃有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一是气,一是伤心,大概就想离家,或是想静一静,或是想查一查身世,世子妃何其聪明,断不会相信那老妇的话,小人愚钝,也能看出世子妃骨子里就有种贵气,怎么会是个乞丐的女儿呢,所以世子妃现在差不多已经离开京城去了鸿门关,因为那里,是整件事的开端。”
卿公度突然一拳打在魏武肩头:“你这个家伙,怎么才说,害得我辛苦了一夜,却做了件徒劳无功的事。”
魏武嘿嘿一笑,揉着肩头道:“小人是觉着不该放过一点点线索,所以还是找到老乞丐问问,可现在根本找不到老乞丐,所以觉着咱们不如直接去鸿门关。”
卿公度点头:“就去鸿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