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旺了起来,房中逐渐暖和,攀谈下,伙计得知锦罗来此是为了寻找一位故人,便热心肠的问:“姑娘找的那位故人,姓什么叫什么?或许我知道呢。”
锦罗道:“他亦是这店里的伙计,只不过,是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这伙计摇摇头:“这可帮不上姑娘了,十六年前的事只怕连掌柜的都不知道,这家客栈几次易手,捣腾来捣腾去,恐没人记得往日之事了。”
锦罗来之前并不知道这家客栈已经转手,还以为仍旧是十六年前的东家呢,听说几次易手,她不免长叹:“如此,可就麻烦了。”
伙计见她脸上浮现一丝愁云,安慰道:“姑娘也不必忧虑,这店虽然换了好几位东家,还不是一个个交接过来的,姑娘不妨一个个的去问,或许就能找到那位故人呢。”
聪慧如锦罗,已经明白了这伙计的意思,比如自己可以先从现在这个东家问起,然后再去问这位东家的上一任东家,以此类推。
这样一想,她感激的向伙计道:“多谢小二哥。”
伙计不以为意的一摆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没什么。”
锦罗一笑,回头给月牙儿递个眼色。
主仆二人心意相通,月牙儿立即打荷包中摸出一块银子递给锦罗,锦罗又递给那伙计。
伙计连连摇手表示不肯要,锦罗道:“我们在鸿门关举目无亲,以后免不了有麻烦小二哥的地方,你不要,我又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伙计于是欣然接受,不曾想这位姑娘长的好看,出手也大方,伙计很高兴,自我介绍:“我叫冯三,姑娘有需要的时候,就喊我。”
言罢又问锦罗有无什么需要,说是没有,伙计就往前面支应买卖了。
房中越来越热,锦罗和月牙儿围着炉子而坐,更觉热浪拂人,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黄泥火炉有如此奇妙的用处,一热,人就容易困倦,锦罗道:“咱们先睡一觉,然后起来用晚饭,再商量明日如何行动。”
她其实知道,此次鸿门关之行不会那么顺利,所以她已经做好了长住在此的打算,誓要找到当年知情者,得以查明自己的身世,从而也能够找到苏家三子,她是不打算与亲生母亲相认的,但想把苏家三子还回去,以此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若非她是女儿身,生母怎么会偷走苏家儿郎呢,所以她感觉,这变相成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杂物房,本没多大,共计一桌两椅一张木床,主仆二人挤着倒也暖和,只是床板太硬,硌人,月牙儿又发一通牢骚,锦罗很是好奇:“你之前能屈能伸能甜能苦,这回怎么了,一路上出了抱怨就是发脾气。”
月牙儿大眼忽闪忽闪,说不出个子午卯有。
锦罗道:“我猜猜,你是不是因为卿公度没有来找我,所以替我抱不平。”
月牙儿突然鼻子酸涩,说话就有些哽咽:“奴婢一向都觉着世子与小姐恩爱有加,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人像世子对小姐这么好了,可是咱们出来这么久,世子都没来寻找,可见恩爱只是假的,奴婢气不过。”
锦罗本是仰躺着的,一个转身,背对着她,凄然一笑:“不是有那么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太多夫妻能够有福同享,未必能够有难同当,卿公度左不过凡夫俗子,这样做其实也没错。”
月牙儿半晌无语,倘或真是如此,自己还有必要喜欢魏武吗?有那么样的上司,必然会有那么样的属下,况魏武也不过个凡夫俗子。
心底一凉,悲从中来,男人不可信,自己这辈子还是不要嫁人了,忽然想起另外一事:“小姐你说,现在世子同那个狄凤鸣会不会已经成亲了?”
仿佛一把刀生生的剜在心口,锦罗暗暗叹气,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极力回避的事,偏她说了出来,淡淡道:“谁知道呢,还是睡觉吧,赶了大半天的路,骨头都快散架了,突然好困。”
她佯装打个哈欠,月牙儿就不再言语,不多时那丫头便起了轻微的鼾声,而锦罗,还瞪着眼睛望着黄泥墙壁,但见那墙壁凹凸不平,就像她的心绪,忽上忽下,挥之不去。
想是累极,两个人一觉醒来时,发现房内黑洞洞的,锦罗欠起身子问:“什么时辰了?”
月牙儿下了床,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包袱,包袱中有蜡烛有火折子,行旅之人,这都是必备之物,怎知没有错过宿头的时候,一旦错过了宿头,在荒郊野外过夜的可能都有,她点上蜡烛,照了一圈,房中根本没有漏壶,所以也就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猜测:“像是起更了。”
锦罗业已从床上下来,因为睡觉,炉子里没有续添牛粪,所以房中变得清冷,月牙儿抓过她的披风给她披上,道:“我给小姐梳梳头,然后去前面用晚饭。”
一路上两个人都是男装打扮,头发也不过简单绾个发髻,然后扣上帽子,锦罗坐在椅子上,月牙儿手法娴熟,一会子给锦罗和自己都梳理整齐,然后出了房门而前头而来。
只是不巧,客栈的晚饭时辰已过,去问厨房,吃食都卖光了,月牙儿忽然想起那个伙计,记得他说叫冯三,另外一个伙计却说冯三已经回家了,今晚不是他值夜。
月牙儿看着锦罗:“公子,怎么办?”
锦罗道:“还能怎么办,出去找吃的,这附近还有其他客栈和店铺,总不能饿着肚子。”
两个人就出了鸿门客栈,放眼望,远处近处,都是黑乎乎的,锦罗奇怪,鸿门关是往西域的必经之路,必然有很多行旅之人经过,这是做买卖的好地方,为何没有多少人家在此居住呢?而店铺也并不太多。
虽然黑,也总有半个月亮可以借用,还有附近铺子的灯火投来微弱的光,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去找可以买到吃食的店铺,只是店铺并不多,且卖的大多是牛羊肉,还都是肉干,两个人哪里吃惯这种东西,于是继续找,等循着那最后一盏灯火找到个所在,才发现根本不是店铺,而是一堆篝火,遥遥即望见篝火旁围着七八个壮汉,其中一个比比划划,像是在商量什么事。
锦罗预感不妙,忙一拉月牙儿想往回走,不想月牙儿的脚给一截裸露的枯树根绊到,惊呼道:“啊!”
于此,那些人就听见了,纷纷看过来。
锦罗拉着月牙儿就跑。
那些人的头目一声令下:“抓住!”
两个女儿家怎么能跑过大男人呢,须臾,那些壮汉便堵住她们的去路,举着火把照了照,倒霉的是锦罗的帽子竟然跑掉了,露出一张纯美的脸,那些壮汉想必也是见多识广,哈哈一笑:“乔装呢?”
其中一个过来就扯开锦罗的发髻,痛得锦罗哎呀惨叫,发髻散开,如云秀发分批而下。
那些壮汉见是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顿时沸腾了,那头目又下了命令:“一个,给老子做压寨夫人,另个,做压寨小妾。”
旁边那位不乐意了:“大哥,只听说过压寨夫人,从来没有什么压寨小妾,不如另个给我吧。”
那头目不舍:“老子是大当家,就该有妻有妾才像样子。”
另外那个没要到人,赌气噘嘴:“俺们兄弟不是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大哥又是妻又是妾,叫俺们看着眼馋。”
等下有大事做,那头目不想惹兄弟们生气,便道:“就依你。”
那位当即高兴了,率先而上,过来捉人。
锦罗急中生智,俯身抓起一把沙子扬了过去,刚好扬了那位满脸,他气得又是揉眼睛又是吐唾沫,还骂:“贱人,等下把你带回去,就我大哥在床上的功夫,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头目咧开大嘴哈哈的笑:“老二你竟胡说,老子我可是怜香惜玉的。”
说完亲自来抓锦罗,并且有了方便,锦罗故技重施又拿沙子扬去,人家轻松躲开,也轻松抓住她的手臂,月牙儿是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自己都给抓住了,除了厉声大骂,别无计议。
那头目把锦罗扛上肩头,洋洋得意的哈哈笑着:“兄弟们,春宵一刻值千金,待大哥先与你大嫂洞房花烛之后,咱们再去打劫。”
他扛着锦罗在前,另个拖着月牙儿在后,其他人起哄似的跟着。
锦罗于肩头上几次想挣脱都没成,于是又抓又咬又挠又乱蹬乱踢,好一顿折腾,无济于事,最后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实在没有法子了,心里暗暗道:“谁来救我?”
突然,扛着她的这位头目一声惨叫,然后噗通倒在地上,锦罗也给甩了出去,幸好地上都是沙子,也没多痛。
接着,无论拖着月牙儿的还是其他壮汉,纷纷惨叫倒地,生死未卜。
锦罗愕然,难道方才有神灵听见自己的召唤,所以过来救命了?除此没有旁的解释,管不了太多,逃命要紧,于是过去拉着月牙儿一路飞跑,等跑回鸿门客栈,两个人累得嗓子冒烟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牙儿过去给锦罗倒了杯水,锦罗接过,凉的,好在能解渴就成,咕嘟嘟喝下,方能开口说话:“是谁呢?”
月牙儿那么笃定:“世子来了!”
锦罗不十分信,却也怀着侥幸之心。
月牙儿还道:“方才咱们作何要跑呢,世子在,咱们什么都不必怕。”
锦罗摇头:“一旦不是他呢。”
月牙儿茫然:“小姐的意思?”
锦罗道:“怕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救咱们的也并非好人,不过是想与那些恶人争食罢了。”
月牙儿一听,不免后脊梁冒冷风:“小姐,鸿门关乃偏远荒僻之地,山高皇帝远,到处强人出没,咱们在这里恐怕很难。”
锦罗过去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过来鼓捣那黄泥炉子,冯三不在,还指望谁呢,自己动手生火取暖吧,低头看看大箩筐里的牛粪干,皱皱眉,心一横,抓起一块放入炉子。
月牙儿惊呼:“小姐!”
锦罗知道她吃惊什么,道:“出门在外,别讲究太多。”
说完然后取了火折子来点燃。
牛吃的是草,牛粪晒干后非常容易点燃,等火燃了起来,她又抓起牛粪干往炉子里添加,一壁道:“即使再难,我也要查清当年之事。”
月牙儿又是义愤填膺的样子:“奴婢就奇怪了,小姐的母亲该有多么狠心,连亲生女儿都能抛弃。”
说着拉过来一把椅子给锦罗坐,锦罗坐下,偎着炉子取暖,苦笑道:“你听说过易子而食的事吗?人都是凡夫俗子,为了保全自己,什么不能舍弃呢。”
月牙儿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易子而食?太可怕了!奴婢可做不到。”
锦罗点头:“对,是太可怕了,若是换做我,我也做不到,我能做到的就是,把自己煮熟了给自己的孩儿吃,然后他们活了,就像我自己活在人世一样,因为他们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她说着说着,最后声音微不可闻,努力自持,眼泪还是滚滚而落,哪怕生母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将自己抛弃。
深呼吸,平复下心情,抬手以袖子擦干眼泪。
月牙儿见状,也哭了:“小姐你别难过,或许小姐的母亲当时有别的因由呢。”
锦罗继续抓起牛粪干往炉子里添:“有什么因由都不关我的事,从今而后,我不姓苏,我也不姓卿,我什么都不姓,我只有个名字叫锦罗,因为那毕竟是大哥给我取的,当年若非大哥执意收留我,把我从雪堆里抱起来,其实我早已不在人世,大哥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月牙儿点点头:“小姐说的没错。”
转而,又想说些其他,欲言又止,这丫头灵慧,虽然燕安文质彬彬待谁都好,这丫头却总是感觉燕安像披着面纱的神秘女郎,亦或者是浓雾中的风景,或许浓雾散尽,风景不过尔尔。
然这些话她不敢说,首先她没有确切的凭据,其次怕锦罗不高兴,于是问锦罗:“小姐,咱们吃什么?”
锦罗狡黠一笑:“不如咱们两个你吃我我吃你。”
月牙儿吓得双臂环住自己:“小姐你疯了。”
锦罗咯咯笑了起来。
月牙儿也知道她是说笑呢,佯装害怕,不过是配合她说笑罢了,于是也笑。
逆境中,最适合苦中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