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过,黑夜的庆典也该适时地宣告终结。
林府北苑,女子香闺外间的书案边。
我勾出最后一笔,长长地舒了口气,将笔架回原位,揉了揉手腕,嗯,好久没有动过笔了......大概三十年?或许更久,记不清了......
我将纸拿起来,轻轻吹干了墨迹,天马视力极好,仅使是无烛无火的夜晚,也足以看清一切。
是以,映入眼帘的纸张上,字迹清楚明白,字体漂亮飘逸,结体开放,舒展大度,波势自然,完全看不出是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书写而成的。
还是和从前一样啊,我有些意外,不曾想着许多年没碰过笔杆子,还能写出从前的水平,果然,有些事情......有些人......一旦记住了,就很难忘记了。
只见轻薄的片纸上,没有什么大段的东拉西扯,唯有一列五字‘照顾好自己。’章法疏而不散,密而不犯,简洁明了,一如我心中所想。
这几字,字迹飘逸,笔势放纵,点画如长枪大戟,挺劲有力,纵横飞动,是时下盛行的隶书,转折波涛之势如天马行空、气象开阔,亦是那人惯用的字体,亦是我学了许久,又写了许久的。
恍惚间,那人似乎又温柔地握着我持笔的手,一点点教我如何行书。
第一次,那人将我变成他自己的模样,指点我习字,我观他用笔奔放不羁,纵逸有致,行笔真如野鹤闲鸥,当真无愧是天界仙君,不由心生羡慕。
他似乎早有预料,含笑问我:“随行,你可想学?”
我忙不迭点头,心中却只当他说说而已。
熟料,他竟当真说出“那我便教你”这样感人的话来,还耐心指点了我许久,虽然之后没多久,他就留我一人在御马监练字,且一走,便是一整日,可我依旧觉得受宠若惊。
后来次数多了,竟也习惯习惯下来,他或是离开盏茶时间,或是留我练字数个时辰,不仅教我习字读书,还有普通术法,甚至连弼马温才能过目的文册卷宗也带我查看。
我曾问他为何能如此耐心,他笑得狡猾,“御马监的事务太多了,等我教会了你,你便代我处理一些,做个伪弼马温,如何?”
那之后,我练过万千字帖,只要他把我变成人形便去练去学,日日只为学得同他一样,早日与他一起坐在御马监,帮他助他,而不是被随意指派一个马倌带走,看也看不见他。
再然后的某一日,那人笑称:“就算是玉帝亲临,都辨不出你我字迹有何区别了,随行,你可真厉害!”
我自然厉害,只是......却也没有厉害到可以独自面对一切,我不知道,弼马温之职,在天界不过是个闲差,那人从始至终,只是想有更多的时间——离开我。
弼马温啊!多么奇纵恣肆的神仙呢......
可惜,不过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死骗子,所以,我最讨厌的便是他弼马温了。
我轻轻笑着,复又提起笔,在写好字迹的纸张左下空白,填上那个恨之入骨的名字,萧驭。
将纸折好,压在药包下,隔着屏风向里间望了一眼,呐,娜琳,我可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啊!
毕竟,如今,我才是萧驭,你的萧郎啊......
......
不久,天光大亮。
杏儿端了净水在林娜房门口,轻轻试探着问:“小姐可醒了?”
“进来吧,我醒着的。”室内传来女子温和的声音,杏儿便推门进房,将水盆端入里间。
绕过屏风,便能看见少女规矩地坐在床边,手上捧着昨日未看完的书册,脚上的绣花鞋已经穿好了,显然不是刚刚起来的样子。
杏儿当即瞪大了眼,道:“小姐怎么也不多歇息一阵,近日夫人因着您感染风寒这事儿,特意免了您晨起请安,您也不借此好好休息休息,这书,什么时候不能看?”
林娜笑道:“知道了,我的小管家婆,昨日无事可做,睡得那么早,我纵是再贪睡,这会儿也该是醒了,先熟悉罢。”
“小姐的气色真是好多了,想必再过两天,就能大好了!”杏儿一边为林娜挽着长发,一边笑嘻嘻道。
对面的铜镜中映下了她明媚天真的笑脸,看得林娜心中十分熨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只听林娜有些感叹地笑道:“是啊,就快要大好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林娜叫了杏儿,道:“杏儿,我记得我感染风寒前,平原王府似乎送了请帖来?”
杏儿点头,道:“是,说是小殿下想您了,邀您过府。”
林娜有些无奈道:“我如今身上还有病气,哪能往王府里面去凑,还是过几天我真的大好了,在递帖子去王府拜见吧,只是这样一来,爽约了这许久,小殿下怕是要恼了我,下次还得提醒着我,多带些七巧点心去哄。”
“是。”杏儿笑着答应。
出了里间,光线明显好了一些,林娜身上泛起一阵暖洋洋的舒适之感,不自觉舒心地笑了起来。
身后的杏儿微微一呆,小姐,可真是好看啊,她从小跟着小姐,本应该习以为常的,可还是会不经意间失神,看着她,就觉着简直跟神仙似的!
好歹还记着自己的本分,杏儿很快清醒过来,移开眼,就看见桌案上出现了,除了笔墨纸砚外的异物,不由轻咦一声。
“怎么?”林娜问。
“这桌上怎么放着药包啊?”杏儿指着桌上的异物,颇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莫不是你把药搁在那,忘了拿?”林娜不甚在意,只走近桌案看了两眼,便笑着调侃道。
“诶?是吗?奴婢也不记得了,应该是吧,奴婢这就把它收走!”说着,杏儿便直接上前猛地把药包拿了起来。
许是动作太大,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带着掉到了地下,杏儿还以为是小姐宝贝的文宝,急急望地上扫了几眼,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便自以为是幻觉,不了了之。
待让杏儿退下去煎药,林娜轻轻移开了脚,便见脚下一处,静静躺着一张折成方形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