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日初照。
风满楼很少有早客,它迎来的往往是闲逛了一天仍百无聊赖的无修行资质的中年人。
但今日与往昔不同,陆家真正的决策层一干长老深夜风尘仆仆赶来,因深夜不便进城遂在风满楼稍作停顿。
卷发的毛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同时哈欠连连。小掌柜风流儿倚在墙上看着炉子上正煮的茶叶蛋,不时往炉膛里添根干柴。
楼上,陆子逸忧心忡忡地倒着茶,茶叶在小瓷杯里翻滚沉浮,散发着微苦的茗香。
陆清和与陆家另四位清字辈长老坐在他对面,一张张老脸在蒸腾的茶汽里模糊不清,却无心品这人间只此一家的道茶。
“小前辈是这么说的,我们也该尽快做出决定。”陆子逸沉声道。“小前辈大概已经抹杀了害死清明叔的那个人,他那群同伴应该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如果他们一怒之下来围攻我们或是进攻家族,我们就真的保全不了了。”
陆清和沉吟半晌,“你口中那小前辈究竟是什么来路?听你的意思他的年纪应该不大,他们派来的人手绝对能够覆灭我们整个陆家,他真的有把握阻止?白玉令牌是我们求和的底牌,一旦错信了他,我们会连投降的机会也丧失!”
“小前辈来历不明……但我亲耳听到轩主称他为‘小祖宗’,而且并不尽是玩笑语气,以轩主之傲,这个称呼绝不是无的放矢。”陆子逸解释道:“就算小前辈保不住我们,还有轩主坐镇小前辈身后。轩主深不可测,那些大宗门想动他也要伤及根本,不会轻易乱来。”
陆家众长老沉默。陆清和啖一口热茶,摇头道:“再看看吧,起码要见到那少年再作商榷。”
陆子逸无可反驳,于是只好不停喝茶。陆家隐世数代,陆家老一辈长老古板保守,陆子逸根本影响不了他们,他虽然挂着大长老的名,担任他一个小辈再如何激进也压不住一群老头子。
“天苍苍,地茫茫,本公子正饿得慌。雨未至,风已起,有茶有饭笑眯眯。”
少年唱着歌儿,一只破碗敲得当当作响。他的头发用一条黑布高高束着,却偏有几缕不够长的碎发从额前垂了下来,有些凌乱也有些俏皮。他披着一件毫无光泽的黑色长袍,看不出脏污,但想来也不会多干净。
他推开风满楼的门便迈了进去,毛伙计瞪起眼睛正要把他赶出去,小乞丐已像脚底抹了油似的滑进了楼厅。
“不对……你是?”伙计挠了挠头发,觉得小乞丐身上的味道好生熟悉。
“风姐姐早啊。”少年对风流儿拱了拱手,眨眨眼睛笑得阳光灿烂。
风流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认得出少年秀气的尖下颌,认得出他清澈妖异的眼眸他白森森的虎牙他比白玉面具更虚弱的脸色。
她故意瓮声瓮气地骂道:“你这家伙年纪轻轻却不上进,有手有脚的居然出来讨饭,不嫌丢脸吗?”
宁殇腆着脸一笑:“当然没关系。”他抬起头看向二楼陆子逸一行人,喊道:“陆公子!你还有银子吗?”
陆子逸的心情不怎么好,耐着性子扔下一把碎银,但看他们坠落的轨迹,显然是随手扔出,并不会落到一处,宁殇要捡好几次。
“真是打发叫花子的态度啊。”宁殇撇了撇嘴,没有接更没有捡,任由银子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径直向楼上走去。
而陆家一位长老皱了皱眉,觉得宁殇不识抬举,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说道:“小小乞丐,我陆家大长老施舍你银两,怎敢丝毫不知感恩……”
他话音还未落,一柄钢刀破窗射来,直指他眉心!
陆家长老毫无防备不禁大惊失色,便在这时一只破碗横飞而来,生生砸在那疾飞的刀片之上!
破碗与钢刀交击发出清越的响声,碗外层的劣质瓷釉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力震落了些许,露出被包裹在内部的黑白基底。那黑白色与钢刀相吸紧紧贴合,在空中画出一道椭圆线条,落回那乞丐少年手里!
黑白碗上阴阳气息流转四溢,分明是下品法器!
紧随其后又是数十飞刀破空而来,将风满楼的窗纸刺得千疮百孔。陆家的人已经反应过来,随身武器出鞘,将飞刀纷纷打落。
砰!砰!砰!
十几道人影破门而入,剑拔弩张!
然而他们没有马上对陆家动手,他们惊愕的目光落在宁殇身上,方才他们隔着墙壁用神识扫过了整座楼,却根本没有发现这个少年的存在!
其中一人对宁殇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宁殇挑眉一笑:“杀人的人。”
“难道是你杀了孟旭?”
“所以怎样?”
“你可知道孟旭是我阴阳涧的人?”
“一开始真不知道,”宁殇歪着头非常无辜地说:“等后来知道了,他已经死了。”
楼上陆家的人听着宁殇与那些不速之客的对话,陆子逸目瞪口呆,不是说这个乞丐少年早就自污血脉前途已废吗?怎么会是他杀了孟旭?
宁殇在京华城行乞多年,若不是完全隐藏了自身实力,还哪会有人给他铜钱?
话不投机半句多。阴阳涧众人被宁殇漫不经心的蔑视激怒,拳脚刀剑扑杀上来。
宁殇转身站在楼梯上,黑袍一抖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两口长剑,携一声锐啸骤然刺出,寒光凛凛。
短兵相接,其上附着的真气冲撞爆发出猛烈的劲风。
宁殇手腕一翻,如游鱼滑步绕过了对手的刀招,剑尖轻飘飘点在他胸口,一簇鲜血如花瓣般绽开,其中蕴含的少许精血已无声地流入宁殇体内。
宁殇信手挥剑,悠然笑道:“天苍苍,地茫茫,一剑未回血成殇。雨未至,风已起,请君入瓮生死离!”
“毕邪,关门!”
楼里光线忽而一暗,大敞的楼门已然紧紧闭合,手持狭刀的黑衣青年大步流星地走来,径直走进混乱的战场中,举臂便劈!
宁殇道:“先拦住他们。”竟就此收剑,双脚一点飘身而起,瞬间脱离了战斗。
此时毕邪已杀到他方才的位置,横刀站在阶梯上,通天中期顶峰的气息爆发出来,锋芒无匹,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风流儿对卷发伙计笑道:“你也去吧。”伙计依言扔掉肩上搭着的汗巾,与毕邪前后呼应,大吼一声,披头散发扑上前去!
宁殇步履从容踏上楼来,溅落了鲜血的衣袂依然漆黑着看不出任何脏污血迹。
他面带笑容,笑意轻柔如春风如晨光,他对陆家众人一抱拳,朗声一笑:“诸位久等了。”
陆子逸看着他稚气未褪的五官,倒吸一口冷气:“难道你就是那位小前辈?”
乞丐少年捧碗笑道:“吾名宁殇。”
……
……
“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大清早到我这里来打架搞破坏,是不是故意的啊?”风流儿轻轻地白了宁殇一眼,她似乎并不在意下面的战况,只是有些心疼自家小楼会损坏多少桌椅碗碟。
宁殇讪讪地笑了笑,“反正此战之后也不会在这里停留了吧?”
风流儿点了点头说道:“我会跟你们一道去苍阑。”
“那就好。”宁殇暗中舒了口气,转而问道:“还有心情准备点吃的吗?我真的是饿着肚子来的。”
“有茶叶蛋。”风流儿看了看陆家人的方位,又道:“你去跟他们谈,我可以煮些梅子茶。”
“那就有劳风姐姐了。”宁殇从炉锅里拣出一只颜色最深的茶叶蛋在手心把玩着。
他坐到陆子逸让出的椅子上,一边剥蛋壳一边说道:“你们不用管下面,二十个勉强晋入通天中后期的小喽啰,他俩只要不刻意放水,总能拖上一刻钟的。”
陆家众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彼此满脸骇然之色,这京华年轻一代第一人毕邪,比陆子逸年龄还低些,但已然走到这等境界!
那卷发伙计也年轻得叫人心惊,而且听宁殇的口气全然不把对方二十人放在眼里,这岂不意味他们可以越级与大宗门天骄战斗?
需知这二十人已足有屠灭陆家的实力!
宁殇知道陆家人在想什么,陆家是只有七八个通天境长老的凡俗小家族,而毕邪是宁殇以往生界功法标准培养的,将来起码能踏上九天,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包括陆子逸这个小有名气的天才,宁殇也会毫不客气地评价一句,鹤在鸡群而已,又岂知凤于九天至高?
陆家家主陆清和率先平静下来,陆家其他人也纷纷落座。
风流儿恰提了茶壶,为众人斟了茶,坐在宁殇旁边。
宁殇端起茶杯,看见清澈的茶水里舒展的叶片上沉着两颗颜色可爱的青梅,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明媚的笑意。
他举杯道:“古有曹刘青梅煮酒论天下,今日宁某便与诸位青梅煮茶看生杀。半生江湖半生梦,生杀不过尔尔,若今日之事能够流传,也应成为一桩美谈吧。”
陆子逸摇头苦笑:“可以我一介凡人,没有小前辈的洒脱,虽身在江湖,心胸却不够开阔。”
“能为家族分忧是好事,我羡慕还来不及呢。”宁殇饮一口青梅茶,淡笑道:“不似我只是个弃子。”
是啊,弃子。弑父杀母叛师辱道,宁殇早已被宁家祖籍除名,终生不再为宁家承认。
众人不知该如何接话。
宁殇笑了笑,似是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他终于开口谈道:“昨天夜里我已按陆大公子所说杀死了孟旭,发现此次追来京华的宗门正是阴阳涧。据我所知苍阑方面第二块白玉令牌也正争抢得如火如荼,阴阳涧在两面都下了这么大力度,看来是对着白玉令牌势在必得啊。”
陆清和问道:“以宁小公子看来,阴阳涧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白玉令牌的来历想必陆家主已经清楚了吧?”见陆清和点头,宁殇便笑道:“阴阳涧的动作之所以会这么大……当然是因为雪域始祖的遗迹里有特殊机缘。”
众人的目光瞬间火热起来,宁殇淡淡一笑,说道:“但我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阴阳涧修习阴阳推算之术有所测算,我也有我的直觉预感,雪域那位千年老祖虽名气不算太大,但恐怕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她崛起又消失之间,实在太短暂了,根本不足以让一个强者成长历练。”
“小前辈能否说得明白一点?”陆子逸急道。
宁殇却是笑而不语。
陆家人听得云里雾里,倒是风流儿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七颗痣下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让少女多了一分可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