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风云狂涌后,烟消云散,破旧的蜀山栈道断裂在尽头,唯余一段死路空空荡荡。此前在其上飞奔激战的黑衣少年,已然站在山崖之上。
四个时辰,宁殇走通蜀道,登顶剑阁。
山下,知情的真传弟子仰望着高耸崖顶细小无比的黑色人影,神色各自变幻,李剑七的震撼,吕剑六的惊疑,余剑五的默然……
不一而足。
他们太清楚大师兄许剑一的实力,行天行剑,风水流云,比寻常行天中期也不遑多让,宁殇是如何打通最后一关的,他们无从想象。
宁殇攻破蜀道至难一关,许剑一让出道路,他带着重伤走进剑阁,依然步如流星。
他不卑不亢地走到长老面前站定,此时战斗的气势还未彻底敛起,宁殇整个人的气质,便如出鞘的利剑般逼人。
一举一动都是剑意。
三位长老正坐在草席上,栾予拂着长长的须眉点点头,上下打量的目光中带着欣赏;韩天健端着滚烫的茶盏,眼中慈祥含笑;李长溪淡淡地看着他,随意擦拭着横于膝上的法剑,哪怕没有经心,精瘦的手落在剑身上仍没有一丝颤抖。
宁殇躬身作揖道:“晚辈昆仑雪域宁殇,拜见三位长老。”
他的声音极平静,像是一潭清凉又深沉的泉水。哪怕为闯许剑一的行剑而重伤手脚骨骼尽断,他依然绷紧筋肉动作平稳地完成了行礼的动作,没有丝毫动容。
栾予和韩天健不禁为之动容。
少年站在这里,就像藏锋在鞘的宝剑,宁静而凌厉,隐有光华无限。
天生的剑客,天纵的奇才。
栾予和韩天健不由觉得,宁殇的横空出世,的确是炎黄域的幸事,有这样一个天资绝艳的年轻人开路,整个域界的修行之道都会因之延展。
尤其让二人欣慰的是,宁殇修习的是剑道。
“宁圣子的确名不虚传,小小年纪,实力竟达到如此程度,剑道领悟更是惊人。”栾予赞道,“方才老夫观你在蜀道七战,把我们七大真传弟子的剑道拆解得七零八落,似乎独有心得,不知能否详说于老夫听听?”
栾予始终没能看透宁殇的剑道所在,又不好意思直接询问,所以来了一问旁敲侧击。
韩天健没有说话,却也笑眯眯看着宁殇,显然也很想知道答案。
宁殇岂能不明白这两个老头心思,却也知道自己的选择在常人看来未免离经叛道。他微微一笑道:“晚辈以为修行讲究个天人合一,剑道也好其它也好,都要人与道高度结合,我想的是若以命为剑,用全身心去契合天意,方能更好地体悟大道的玄奥,所以这一路都在把自己化身作剑,才侥幸冲破了几位师兄的阻拦。”
栾予拂着胡须和长眉,正欲称赞几句,却被一声沙哑冷笑打断:
“这是你的真话吗?”
说话的自然是李长溪。
韩天健和栾予下意识看向李长溪,却暗自愕然,他们与李长溪相处百载,从未见过李长溪剑一般细长的眼中有如此浓重的情绪,有些激动,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栾予和韩天健莫名其妙,但对李长溪多年的了解却让他们知道,李长溪要出手了。
李长溪就用这样的眼神看了宁殇一眼,旋即突然扬手,膝上横陈的长剑骤起,刺向宁殇!
剑来得猛极却又静寂如死,似乎声音也被剑气斩断,生生湮灭,未能传出。
宁殇在第一时间飞身后退,仓促之间连真气都不及提聚,只软绵绵探出一指,挡在身前。
草庐剑阁里,光线骤然黯淡又骤然明亮得刺眼,恍若隔了一个昼夜之久,宁殇才忽而见到眼前重重叠叠缭乱的剑影,这一剑的速度,快过了肉眼快过了神识感知甚至快过了光!
比起李剑一粗糙的速度法则,李长溪的剑,才是真正的快剑!
天下绝学,唯快不破!
宁殇纵是天资绝伦,也不过通天境的孩童,如果李长溪想要杀死宁殇,宁殇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李长溪没有杀心,故而剑没有斩下。它早已停在一片虚幻的剑影中,若不懂剑道,哪怕寻常封天强者的神识也难以辨识。
但是下一刻,一声清越悠扬的轻鸣,那是宁殇的手指,弹在了剑身上。
像是精美黄铜编钟最小的一角被小锤温柔一敲,像是春夏最脆生香甜的瓜果在和风里忽然之间熟透落地,像是朵朵莲花同时绽开幽香肆意席卷,一滴露珠沿着娇嫩的花瓣滴入池水,漾起涟漪万千。
一声一响,宛如天籁,宛如天道。
……
……
“宁殇,我且问你,喜欢剑吗?”
“喜欢。”
“十八般兵器,千万种变化,你为什么选择剑?”
“因为杀起人来最顺手。”
“你似乎有些不屑?”
“绝无此意,只是剑道再高,高不过人。”
“莫非你认为自己比剑道更高不成?”
“剑道有多高,我就有多高。因为我的剑道,就是我的本命。”
……
……
只消须臾,虚影已尽数涣散。少年眯眼嬉笑着,眼神却格外清澈认真。他的手指修长如剑,正如李剑七的判断极适合握剑,而此时它点在李长溪剑上,虽无气,却有意。
旁观的韩天健栾予只觉那一声清鸣仍在耳畔。
宁殇能在万千幻影中信手弹剑,已然证明了他的剑法造诣精深,已经形成了不可磨灭的直觉。在弹剑之际,他的意识便与李长溪打入剑中的意识在瞬息间交谈,而长剑被宁殇敲出一声大道之音,显然是他在这场寥寥数言的谈论中更胜一筹。
他们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脸上的惊疑不定。
他们二人是听不到李长溪与宁殇的意识交锋的,但知道能让李长溪面色变化的,只有那一个问题。
剑道为何物?这是在李长溪突破封天后,困扰了他数十年不得寸进的瓶颈。
他问过六个师弟,问过自己的弟子李剑七,问过六个师侄,所以余剑五会反问出宁殇这个问题,韩天健和栾予会关注于宁殇的剑道本相。李长溪在不相同的回答中揣摩不定,试图找到真正的答案,至今未能如愿。
以命为剑,这个答案的确让韩天健和栾予感到惊艳,但是这还不够!李长溪修剑道百年,对剑道体悟何等之深,究竟会被宁殇怎样几句话击破?
以命为剑,其中一个“命”字,理解不同,其意天差地别。
方才宁殇天人合一的解释是大多数人都能接受的肤浅表象——顺天,而面对李长溪的神识发问,宁殇无法伪装,自然表露出逆天之意——人之本命,高度从来不在剑道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我命即我剑,我剑即我道,一切,以我为尊!
……
……
李长溪双手持剑,剑尖抵在宁殇指尖,一滴殷红的水珠在二者之间跌落。
一息之后,李长溪挑腕收剑,又将其横于膝上擦拭起来。
他盯着宁殇的眼睛看了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嗟叹。
运剑精妙如有神,剑心独到可称奇。难怪剑一评价这少年神奇。只是……
“可惜,可惜,可惜。”
宁殇不明所以,恭声问道:“晚辈哪里做的不对,还请前辈明示。”
李长溪摇头道:“你没有不对,不对的是我。”
“坐吧。”他哑着嗓子说道。
宁殇腼腆一笑,便盘膝而坐。
“你是百年来第一个从蜀道走上来的求剑人。”
宁殇点点头,他已经感受过这个老头的苛刻,哪怕自己,若没有在余剑三暗示下的临场突破,怕也早早失败在半途。
“那一剑的回答,当真嚣张得很。”
宁殇洒然一笑,他已经决定以命为剑,即使李长溪再问一次,他的回答也不会有一字改变。
“但是这答案的确很好。”李长溪最终说道,“好得似乎……不能再好。起码老夫我已找不出更好的道。”
“我修剑一百四十年,对剑道虔诚无比,将其看得比自身性命还高,却终究止步于剑法,无缘大道,我以往一直不解,直至今日听你的答案忽而恍然大悟,原来我竟一直局限在一个误区里,不敢将人与道法相提并论。”
“我知我的道错了,而蜀山剑阁一千子弟,其中有多少人仅仅将剑道作为攀登修行路的工具?这更是大错特错,尚未登堂入室便有这种心态,谅他们的剑也修不到哪里去。”
李长溪声音冷硬地说,宁殇尚未觉得如何,韩天健和栾予已暗自叹息不已。蜀山剑阁年轻一辈除去真传七人,大多心思浮躁不肯务实,一味追求真气的强**剑的品级,几位长老费尽心思也未能扭转这股歪风邪气,说是失职,更多是无奈。
李长溪毫无情绪似的说:“如此下去,剑阁没落,在所难免。”
宁殇不好说话,只能端坐听着,一边暗中运转元气恢复着伤势,一边等着下文。
“但是我不希望看到剑道没落。”
宁殇心中一动,只听李长溪道:“宁殇,你既然身为炎黄域第一天才,又是剑修,虽不是我剑阁弟子,无需理会剑阁的生死,但炎黄域的剑道未来,你却有责任担当。”
宁殇微微一笑,“前辈高看我了,炎黄域的剑道,自有一方域界的气运庇护,我不过是个喜欢占口舌之利的顽童。”
“相由心生,口由意开。”李长溪淡淡道,“你方才那一番话,我闻所未闻,但能引道音证言,我一介道外修行者不敢妄加否认。”
“事实上,我所知道的所有修剑之道,全部于道外夭折。你的言辞听起来邪异乖张至极,但未尝不能是通往大道的真理。”李长溪道,“况且……你的天赋,实在高出我太多,若要你我之间分个对错,错的八成会是我。”
言及此事他眼睛微涩,纵他不知宁殇的观点是否完全正确,但敢将自身等同剑道这一点却分明打破了他此前的思维禁锢,有些残忍地告诉他,此前将剑道奉为至高的行径已是行错了方向,南辕北辙。
关于剑道的高度所在李长溪探寻了上百年,却在今日被宁殇一言惊醒。若是李长溪年轻时能听到这一番问答,或许能在剑道上更进一步。
宁殇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对这个古板苛刻的老头印象也有所改观,于是顺着话头问道:“那前辈的意思是,我该如何担起剑道?”
“我会为你铸剑。”李长溪道。此言一出,宁殇才算真正放下心来,他千里迢迢跑来,为闯蜀道被打得全身骨折,不正是为了求剑。不能得到量身打造的新剑,任李长溪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也没有意义。
韩天健和栾予对视一眼,百余年以来,李长溪终于第一次应下为人铸剑,心里也有些期待师兄会铸造出怎样的剑来,但更好奇的是,李长溪会提出什么条件。
待宁殇强大后庇护蜀山这种事不可能因此应允,但借宁殇的身份,为剑阁谋求些长远好处却不在话下,比如与雪域甚至冥都保持友好,只需宁殇公开一句话。
雪域与阴阳涧的敌对天下皆知,宁殇更是把阴阳涧得罪个彻底,剑阁的潜在敌人也正是阴阳涧,二者利益一致,联合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此事此人如此,时机再合适不过。
若借宁殇求剑之事提出,相信蜀山剑阁能在联合中得到更多保护。
宁殇诚声问道:“承蒙前辈厚爱,晚辈需要做些什么?”
“你……一定用好那双剑。”
宁殇瞪大了眼睛,万分意外地看着这个面貌精瘦、严苛刻板的老人,他一生不愿为人屈尊,居然要给自己无偿铸剑?
韩天健和栾予更是惊讶,李长溪心系蜀山未来,一直筹谋与雪域联盟,为何会放弃这绝佳的机会?
李长溪转身而去,他人的眼神言语均不再理会。
他在心里叹了声,可惜可惜可惜。
可惜自己不能在早年与宁殇论剑。
可惜宁殇是雪域圣子而非剑阁弟子。
可惜……这口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剑,就要不复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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