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们走远后,龙霄霆突然一把将霜兰儿拽住,朝外大步离开。
他走的太快太急,她无法跟上他的脚步,只得任他拖着拽着,一路来到了王府中最偏僻的后山。
初冬的景象,十分萧条,树枝光秃秃的,花草也无色。
虽是早晨,可此时的天色晦暗阴沉,仿佛风雨欲来,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很久的情绪,伸手擒住她的下颌,但听得指节格格作响。
那样用力,那样痛,她仿佛能听到自己骨骼开裂的声音。
他痛心质问,“她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他拼命地摇晃着她,她只觉头晕目眩,心底的积怒与怨恨左冲右突,尽数拥挤在喉咙口,整个人都要裂开一般。
“你说啊,快说啊!”他近乎疯狂。
似有久违了的束缚骤然冲破喉咙,霜兰儿大喊一声,“放开我!”沙哑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破碎与颤抖。心内一震,她竟然在这时,恢复了嗓音?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他愣住,面容无比惊愕,“你能说话?你……这也是骗我的?”
周遭的风,如同在海洋上掀起狂涛巨浪一般,尖利呼啸而过。他还是穿着昨夜筳席的衣裳,明亮的金色,升腾的盘龙,衣摆在狂风中翩翩乱舞。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两人均是不再开口。
只四目相望,凝滞着。
彼此的心情,好似此刻愈来愈黯沉的天空。
有多久没有这样彼此注视?仿佛有很久很久了,只觉彼此如此陌生。似乎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他没有想到,她竟是这样的人。
她亦是没有想到,他竟是那样的人。
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她与他之间的沉静是这样的令人不可捉摸,尴尬难言。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汤药之中的龙蛇草与熏在你针上的雀灵粉,能腐蚀神经,致人变哑。我记得,你医术颇好,若是真有人在你针上熏以雀灵粉,你应该能察觉到罢。”
她咳嗽几声,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喉咙似是渐渐适应了,她清了清喉咙,哑声道:“是的,我能察觉。”
其实,她大约在接触雀灵粉的第十日左右才发觉。那是老天佑她,当时她的一根针弯了,在火上烤一下再扳直,哪知竟是让她发现了针上有细小的白色的粉末。雀灵粉,涂上时无色无味,唯有在火烤之后才会变白,这也是分辨它的唯一办法。
当时她已然接触了不少含量的雀灵粉,若是高烧不止,必定会哑。不过她所中的雀灵粉之毒并不算深,即便哑了,也并不是无力为天。机不可失,她只是将计就计,在风中冻了一整晚,令自己高烧不止,嗓子哑了之后,她为自己配了药慢慢调理,并静静等待秋可吟与桂嬷嬷露出更大的破绽。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她的嗓子,也许能治好,也许一辈子都治不好。然,所有的证据她都留了下来,终有一日会教秋可吟输的彻彻底底。
她以为她赢了,终于抓住了她们的把柄。没想到,最后还是她输的彻彻底底。
此时龙霄霆望着她沉默的侧颜,心中一痛,猛然将她推远,神情不觉怆然:“所以,你根本没有哑。你一直在骗我?兰儿,你太叫我失望了!”
她被他狠狠推在地上,痛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你早就设计好了一切,故意教沈太医发觉雀灵粉,又让我顺藤摸瓜查到可吟头上?你!”他停下,不再言语,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并不回避,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淡淡道:“我叫你失望了?真的么?恐怕让你失望的是,这样的我玷污了你心目中纯洁无暇的秋佩吟罢。”
语罢,轻轻一笑,她抬首默默望向天空。
一个人的皮影戏,她明白了,雨中的相遇,白衣翩翩,白色的油纸伞,雷霆的称呼,他的相救,并非是秋可吟所说的那样。一切的一切,哪怕是她嗓子哑了他突然而至的怜惜与温柔,全都是因为她……秋佩吟,那个占据了他整个心的女子。
她不知道在他心中自己究竟算是什么。但是有一点她能肯定,此时此刻,他一定恨毒了自己。因为她将他好不容易寻到的幻影给破坏了、给抹黑了。
在他心中,她是这样卑鄙无耻的人,怎能与高尚纯洁的秋佩吟相提并论。那是对秋佩吟的亵渎与侮辱,他怎能忍受?
她的话,令他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你知道她?”顿一顿,他似突然陷入疯狂之中,怒吼道:“你早就知道她?所以,才装哑是么?你知道我会……”
他骤然停住,望着她的目光满是痛心与厌憎。良久,他才咬牙道:“是他!是龙腾告诉你的,对么。你们……”
她突然打断他,语调淡漠而厌倦,“王爷,随你怎么想罢。反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说罢,她轻轻一笑,那笑容好似一朵娇弱的花绽开在唇边,风姿楚楚。
仰起脸来,忽觉一点冰凉正落在脸上,零零星星的雪落下来。她轻轻“啊”了一声,随手捻起一点,瞬间便化在了手心之中,不由叹道:“下雪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是么……”他似丝毫感受不到天气的骤变,踉跄着后退一步,语音中嚼着悲怆,再无法成声。
渐渐,空中的雪越下越大,如撒盐,又如飞絮,风夹着雪花直朝两人身上扑去。那飞落的雪花,绵绵隔在她与他之间,无声无息地坠落,似另一种无言的静默。
冷,真的很冷。周遭好似骤然冷了许多,亦是凝冻了所有的空气。
他站着,她坐在地上,彼此皆是一动不动的姿势。
许是站了太久太累,细看之下,他的身子竟是微微发抖。而她的一双明眸正怔怔望着他的鞋尖,本应如同水晶一样的色彩,甚至比那绚丽晚霞更要熠熠生辉,可此时只剩无穷无尽的空茫。
四面都是呼啸的风声,山坡、树木不知何时已是披了薄薄的银妆,连同他金色的衣裳,渐渐也蒙上白雾。
突然,阵阵蚀骨的疼痛袭来。她身子骤然一软,整个人伏在雪地上苦痛地抽搐着、痉挛着。
那样的痛,每一分肌肤、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撕裂,仿佛刀绞,又仿佛凌迟,她只觉全身每一处都在不停地抽搐着,痛得再不能言语。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雪貂之毒,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骤然发作。而雪貂之毒,是她为了摘取雪雁玲珑花,是她因为骤然知晓他的身份,过于震惊没有来得及医治而留下的病根。
一朝发作……痛不欲生……
她好痛,痛得整个人不停地抽搐着,本就苍白的唇色无半点生气。
他眯着冷眸,瞧着,僵硬了很久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缓缓踱步至她面前,他的声音比暴风雪更冷,更冻彻人心。
“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自怀中取出一本折子,大红的颜色,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格外刺目。他狠狠摔在她的脸上,像是重重掌掴了她一掌。甩袖扬长而去,他再不愿回顾。
此刻的她就像是个纸做的娃娃,一只手淹没在雪中,白皙的皮肤下,连血管都冻得清晰可见,脆弱至极。
那红色的奏本,在白雪中不停地戳刺着她的双目。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颤抖着翻开。那是他废黜秋可吟,立她为正妃的奏请,言辞凿凿,情真意切。
只可惜,一切,都过去了……
看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再也抵不住无尽痛苦的折磨,脑中渐渐迷糊起来。
雪地里,静得一丝声音也无,唯有偶尔模糊低吟一声,几乎微不可闻:“霄霆……我好痛……”
雪连绵无尽地下着,自皇帝寿诞筳席起,绵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纷纷,潮湿黏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