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厅中静得可怕,正午明耀的阳光刺入,在地上反射出道道光晕,直刺得人眼痛。
龙霄霆终于发话,“方进益,门边那位可是你收养多年的女儿玲珑?”
“是的,正是小女。玲珑你快过来,王爷问你话呢。”方进益低低唤了两声,见玲珑神情怔怔始终立着不动,他不免急了,退后一步将她拉近身边,朝龙霄霆弯腰解释道:“王爷,这就是小女玲珑。她胆子小,没见过这等场面,许是吓坏了。”
面前的女子,始终低垂着头,双手搅动着袖子。龙霄霆并未细瞧她的容貌,他的视线恰恰落在她胸前悬缀着的青铜挂件之上,神色剧变,他的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怔在了当场,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呼了一声,“这是……”
那一刻,他的声音里有极大的震动与惊喜,仿佛寻了许久的珍宝,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玲珑满面疑惑,她尚不知发生何事。见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胸前的青铜挂件。她伸手,自颈后解下,递至他的手中,轻轻开口道:“王爷,您可是问这个?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先前收养我的杂耍班子的丁老板说捡到我时就有,我想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也许和我爹娘有关,怎么,王爷您认识它?”
挂件乃青铜所制,刻着镂空花纹,似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又似曾反复被人摩挲,磨得青铜程亮程亮。
龙霄霆握在手中,不觉指间微微颤动着。
半响后,他的声音似含着无限幽远与哀凉,“佩吟,我终于,找到她了……”
那厢,龙腾带着霜兰儿来到了洪州城外。
他们翻过一座小山,又行过一段铁索桥。这桥下并非湍急的河水,只是清冽的小溪,清洁可鉴。喃喃的流动声,似在低诉着情人间的密语般。
彼时正值下午,一片斜晖映照着河面,有如将河水渡了一层黄金。一群灰鸭游过,排成三角向前游着。河水被鸭子分成两路,无数软弱的波纹向左右展开,展开,展开,展到河边的小草里,展到河边的石子上,展到河边的泥里。
这般景色,娴静温馨。
龙腾拉着霜兰儿下了铁索桥,他从茂密的树丛中拖出一只崭新的竹筏,将它推入水中,他率先跳上竹筏,又朝霜兰儿挥了挥手,笑得明媚:“霜霜,快下来罢。我们一同泛舟。”
霜兰儿此时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她说怎的他先是在街市上转了一圈,买了各色吃的东西随身带着,又带着她翻山越岭的,原来是想与她在这深山间的竹筏上泛舟。
她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这人……还真不愧是纨绔子弟,这样无聊的事也能想得出来,真真是太闲了,哎。
无奈之下,她提了裙摆,小心翼翼地上了竹筏,在船尾处坐下。
山间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漾漾的柔波是这般恬静,委婉,两旁是高耸的青翠山峰,身后紧跟着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
金色的余晖,将一滚一滚的浪头都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当挤碎的金星落下,又被后浪激起无数小白花儿。
这样的景色,不但醉人,且让人有种心情沉淀的感受。仿佛置身这里,一切烦恼都能忘却,只愿一味沉溺下去。
是谁言,青山碧水,忘却人间?
霜兰儿呼吸着清冽的河风,望着龙腾正轻轻拨弄着船桨,悠悠问道:“少筠,这深山中何来竹筏?看起来还很新的样子,不像是被人遗弃的。”
龙腾美眸睁大,怪声道:“开玩笑,这竹筏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来这深山中的,怎会是捡来的?我早就准备好了,见你一直那么忙,也不好意思开口叫你来陪我泛舟。好不容易你今日有空,我怎能错过大好机会?泛舟嘛,自然得两个人,一个人有啥意思?”
“啥?”竟是他特地弄来的!
霜兰儿顿时傻眼了。将这么大一只竹筏翻山越岭弄过来,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闲。瞧他有段时间挺忙,她还以为他去公干了,该不会就是做这个罢。想到这,她不由圆睁了双目,惊道:“我说,你该不会来洪州就忙了这些罢。你的公干呢?”
“公干?”龙腾似觉好笑,“我的公干就是游山玩水,呵呵。”
霜兰儿只觉眼前一黑,果然!
她以为他能有多少出息呢,想来原先在上阳城中,他整日逗弄蟋蟀,无所事事。如今被贬,他倒是更自得其乐,饮酒寻欢,游山玩水。
她轻呼一声,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天生好命,没有过过苦日子。若是生在穷苦人家,你何曾能有这般闲情逸致,整日奔波忙着生计糊口都顾不过来,还游山玩水呢。说真的,我就算此刻人在青山碧水中,心思还惦念着我那铺子,今晚的帐可有得我忙了。”
龙腾似来了兴致,他搁下手中的船桨,不再划动,只任竹筏顺水漂流。坐近霜兰儿身前,他问道:“你小时候,过的很苦么?”
霜兰儿笑而不答。
他又道:“其实,人人都以为生在皇家很幸福,衣食不愁,有权有势。其实我并不是这样想的。”
她冷嗤,“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是生在皇家,何至于……”她突然止了话,没再说下去。她若是家有权势,何至于被秋家欺凌至此?
彼时,天色渐黑。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泛舟其上,只觉凉风习习,吹在面上无比舒畅。
有晚归的猎人唱起了山歌,似隔得很远,又似很近,清绵的歌声幽幽回荡在了遥远的天际,袅袅悠悠,缠绵入耳。
抬头,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
霜兰儿低低俯身,素手拂过青青水草,鼻息间嗅着河水蓬勃的气息,她只觉心神再无法平静下来。
龙腾注视着她,目光柔和而恳切,道:“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她摇摇头,“都过去了。”
他伸手,手指从她脸侧轻轻抚过,指间带了些流连的意味。见她并没有回避,修长的手指又顺过她如流波般微有光泽的青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缓缓道:“人人都以为好的东西,其实未必是真。身在皇家,有着许许多多的无奈。就好比,你每日都要带着面具生活,对人对事,都是如此。人人都以为我想当皇帝,其实他们都错了。”
他停下,缓缓朝后躺下,躺在了霜兰儿的身侧,望着满天繁星,他幽幽道:“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霜兰儿侧身,看着身旁静静躺着的他,那张绝美的面容似蕴着她从未见过的惘然,她疑道:“你真这样想?你爹可是太子,若是你爹当了皇帝,你又是世子,这大好江山都是你一人的。”
他轻轻一笑,“当朝宰相秋景华与我父王斗了一辈子,自己的妹妹秋端茗入宫为妃,几经沉浮才有了如今贵妃的位置。秋景华一边暗中扶持着自己的外甥,也就是龙霄霆。一边还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了我父王。你知道么?她注定是一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霜兰儿的心,在此刻微微纠起来,她知道龙腾说的是谁,秋景华的大女儿,自然是秋佩吟。原来,秋佩吟自嫁给太子起,虽面上端着东宫太子妃的身份,却注定是一场悲剧。只是,秋景华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竟会和自己所扶持的外甥产生了感情。也许,在他们的计划中,这是绝不容许发生的事。
龙腾继续道:“我十多岁时便看着太子府中明争暗斗,我娘长得十分美,我爹那时还没当上太子,一眼就看上了她,纳回家中为妾。后来我娘虽为良娣,可她还是不甘心,总想着爬上太子妃的宝座,她担心着自己红颜老去,拼命挤兑其他人。那些年,她的手段我都看在眼中,只觉得厌倦。可你看,到头来她又争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场空。”
顿一顿,他望着霜兰儿,神情认真道:“秋景华的算盘打得很精,他总是盘算着,秋佩吟贵为太子妃,若是生下孩子将来即位,他也好控制。可惜他算错了一点。我娘怎会容忍秋佩吟有孩子?她所住的,她所用的,她所吃的,早就都有人作了手脚,红花麝香玉肌丸,极尽所能,天长日久渗透,她早就不可能生育了。最可悲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