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纷飞,如剪玉飞绵。
银妆素裹的世界,冰棱凝成水晶柱,一盏红灯笼高高悬挂檐下,昏黄的烛火照在积雪上折射出晶亮的光芒,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她本就是美貌女子,此刻看来,眉梢飞扬,发如远山,比平日的娇美更多了一分清冷。
衣袖轻扬,长发逶迤,夺目飘逸。每一次舞动间,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又随之再次飞扬而起,仿佛白雪皆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
一舞方罢,她静静伫立在原地,雪渐渐覆盖在她满头青丝之上,再是她清爽的眉眼间。她满身皆是清润之气,整个人如同从冰雪中破出一般,那种楚楚之姿,不觉令人心神一动。
黑夜中,她秋水含烟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灿灿星子。
衣袖骤然抛向空中,宛如游龙,翩若惊鸿,她再度舞了起来。
“美,真是美。”秋庭澜目光有片刻的游移,怔怔赞道。
“她从霜家回来后,就一直这样,跳至了现在。”龙腾的声音中有着一丝难察的哽咽,“她说,她曾经答应她的妹妹霜梅儿。等霜梅儿满了十六岁,就教她跳这支舞。这支舞名唤‘破月’。她说,霜梅儿昨日刚刚满十六……我从未见过她跳舞,以为她只会医术。想不到她的舞……竟是白衣胜雪,纯净无暇……”
秋庭澜喉间滚动着,即便是七尺男儿,心中最柔软处亦被深深触动,“她……一定很伤心罢……”
龙腾深深吸一口,“她一滴眼泪都没落下。若是她恸哭一场……哪怕是哭得死去活来,只怕我还没有此刻这般担心……庭澜,明日霜连成行刑,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尽力一试!这是她……最后的家人了。”
秋庭澜转眸,神色惊讶,“你打算面圣?”
他轻轻摇头,“来不及了,先劫刑场!明日若是成功,我亲自去一趟三司,案中有案,我父王、我娘、霜连成,十几年前的事,几年前的事,无数的疑点,我想必定能串成一条线。只要霜连成不死,假以时日定能水落石出。若是他死了,所有的线索也都断了。”
“劫刑场……”秋庭澜浓密的睫毛覆下,沉吟片刻,“好,我全力助你!”
转身,龙腾步入屋中。茶几之上,温热的茶水,他已然反复温了好几遍。倒了一杯,手中黄色纸包轻轻一抖,白色粉末悉数落入翠绿的茶水中,转瞬化为乌有。
来到屋外,他轻轻按住她尚在舞动的肩。手,自她发间缓缓滑下,温声道:“霜霜,你跳了这么久,你一定渴了罢。喝杯水好不好?”
她停下,望着他漂亮如屋檐雨滴飞坠的眸子,轻轻点头。
她的身子,雪貂之毒尚在发作着,可那种痛远逊于内心的灼痛,早就麻木。
她接过茶盏的手指,冰凉冰凉的,好似正握着一抹冰雪。茶水方凑至唇边,她已是察觉到了异样,是迷药!
沉寂如死灰般的水眸中闪过惊愕,她刚想推开手中茶盏。
哪知龙腾一掌牢牢扣住她的下颚,迫她仰头。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她脑中只觉空气渐渐稀薄。意识,随之一点一点模糊。
不,她不要,她不要昏睡,即便再痛苦,她也要见爹爹最后一面,她还有话要问他……她的爹爹……
终,她的头,轻轻从他的肩胛处滑落,慢慢坠至他的臂弯。无声无息地停泊着,像是只疲倦安睡的雏鸟。
龙腾将她打横抱起,只低低道了一句。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你累了,好好睡上一觉,乖……”
次日,雪下得更紧,积雪已然没过脚面。
无尽阴暗的天空好似破了一个大窟窿般,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窟窿中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消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
耳畔,呼啸声,愈来愈来尖利,在头顶不断地盘旋着。
街市之上。
“让开,让开!”
两名黑衣锦卫于头前开道,面目冷滞,大声喝道。随之身后是一叠慢跑着的官兵,他们个个手中执着长枪,密密围着一辆囚车而来。
隐于百姓群中的龙腾忽地生出几分凛冽之色,他远远望向囚车之后,面上凛冽的神情越来越深。待看清楚后面压阵之人,金色朝服,飞龙攀腾,华贵绚烂如同阴沉天气中骤然升腾起一抹朝日。那气魄浑然,如一道屏障般慢慢逼近。他心头一沉,面色逐渐阴沉下去。
想不到,今日坐镇刑场之人,竟是龙霄霆。
片刻,刑场之上,龙霄霆端坐于主审之位。
风雪肆虐,一点一点吹开他鬓边的长发,如墨缎般在风中猎猎翻飞。他的神情,若冰霜冻结一般。身周,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后,有人高喊一声,“时辰到!”
龙霄霆的目光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签筒。
一支木签牌孤零零地插在筒中,耀目的血色红圈,清晰的“斩”字“突突”刺着他的眼眸,竟是令他有着片刻的恍惚。
底下,霜连成身着白色囚服跪在刑场之上。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显露无疑,虽是四十多的年纪,可已是白了半数头发。黑与白夹杂在一起,在风中簌簌颤抖着,更显苍凉。爬满皱纹的眼帘静默垂着,此时他的眸中只有一种看淡生死的颜色。仿佛接下来的极刑,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超脱。
时间过得缓慢。
气氛亦是胶凝。
龙霄霆怔愣良久,手中虽执起木签牌却迟迟没有落下。
然而这样的等待无疑是令人窒息的,好似铁丝圈线一层一层将人紧绕,无法呼吸。副职监斩官轻轻附在龙霄霆耳畔,“王爷,时辰已经到了。”
他微愣,手微微一颤,转瞬已是掷下木签牌。
副职监斩官提高了声音尖囔道:“时辰到,斩!”
侩子手将反插在霜连成身背后的木牌拔去,用力将他朝下一按,形成一个屈辱低头下跪的姿势。手中的大刀,闪耀着森冷的光芒,眼看着划破风雪,将要落下。
此时,似有银光一闪,利刃击中侩子手的手腕,他痛哼一声,手中大刀堪堪落地,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不远处似传来闷雷似的巨响,仿佛春雷炸地。又是一声“轰隆”,再是一声。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过得片刻,才能清晰辨出那不是雷声,而是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爆炸声,轰轰烈烈仿佛铺天盖地,直朝着刑场周围而来,就像是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迭着一浪,直朝这里涌过来。
刑场中围观的人一下子全都乱了,彼彼人头攒动,四处张望着,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不好,太子薨逝,上阳城中政变了!军队打起来了,大家快逃啊!”
又有人大呼,“快逃啊,有官兵在后面乱杀人,血,到处都是血!”
人心本就是脆弱的,更何况眼下混乱的情况下不辨真假。保命要紧,当即围观的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你争我挤,寻到出口便四散逃去,一下子便将刑场森严镇守的黑衣卫队冲撞得凌乱不堪。
此时“砰”地一声,一枚火焰般的信号弹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这焰火笔直笔直的,在阴沉的天幕中拉出一道血红血红的光弧,夹带着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焰火一直升到最高处,又是“砰”一声闷响,绽开了妖冶的烟花,血红血红似开出一朵彤云,纵横四射的光羽,交错绽放划出眩目的弧迹,炸出无数细碎的粉末,将半边天际都映得发灰。
无数粉末伴着飞雪零零落落,飘飘洒洒。
龙霄霆冷眸微眯,他就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这些混杂着雪花的粉末只怕都是软筋散,只要裸露在外的肌肤沾到一寸,全身立即瘫软,动弹不得。
还未待他下命令,只见刑台中央又突然爆起一蓬白烟。顿时将他眼前所有的景象尽数遮蔽。他忌惮天上不断和着雪花坠落的软筋散,不敢轻易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