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兰儿头上戴着狐毛毡帽,面前垂下无数细碎晶石略略挡去了她的容貌。那日晚宴中,隔得稍远,她没有仔细留意秋可吟。眼下细瞧,只见秋可吟一身月白青色的云天水留仙裙,发间缀了一朵朵米珠绢花,在日光下莹透着一丝一丝折出冰晶般的光色,衬得她整个人楚楚可怜。
两年的光景,秋可吟虽不复从前的病容,面颊之上多了几分红润。可惜的是,她眉宇间终究掩不住失意,许是这两年因着龙霄霆的眼盲费尽心思。她整张脸尖削而憔悴,眼角,已然有细纹横亘其上。
她的碰触,令霜兰儿心中一阵厌烦,面上却不露出一分异样,只是淡淡道:“瑞王骁勇善战,能者也。如今患有隐疾,若是能替瑞王效劳,亦是表我北夷国一心和平的诚意。我格日勒部落生死追随风延可汗,替可汗分忧亦是应该。瑞王妃不必客气。”
洛公公上前附和道:“一早就听闻郡主获封勇士称号,眼下见来当之无愧。身为女子却能心系国家,令人钦佩。”
秋可吟声如黄鹂滴沥啼啭,温婉笑道:“府中一应已然备好,郡主请。”
霜兰儿颔首跟随,她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一别瑞王府两年有余,记得她离开时尚是初秋,如今已是第三年的初冬。
依旧巍峨的府门,“瑞王府”三字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分外耀眼。记忆中的鹅卵石小路,所通向的冷湖亦是从前的模样,波光粼粼中泛着清冷的光泽。一切都与她记忆中无甚分别。她缓缓走在了瑞王府中,曾经熟悉的路,她要装作从未走过,曾经因着长日寂寞看遍了风景,如今她要装作第一次见,眸中满是惊讶之色,她赞道:“想不到南地王府如此奢华,我以为墨赫皇庭已然气派,不过比起精致如画的庭院水景,还真是各有千秋。”
秋可吟微笑着。她跟在了霜兰儿身后,眸中异色愈来愈浓厚,其实自晚宴起这纳吉雅郡主突然提议要为霄霆治眼时,她便心存一缕疑惑。纳吉雅郡主不过是第一次见龙霄霆,缘何愿意出手相助。且这纳吉雅郡主医术颇好,当场就治好了方将军,她不得不心存芥蒂,毕竟从前霜兰儿便是妙手医女,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更何况,眼下她跟在纳吉雅郡主身后,瞧着那背影与霜兰儿当真是如出一辙,不过是多了分英姿硬气。
如此想着,秋可吟已是吩咐洛公公道:“哦,对了。本王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纳吉雅郡主这般喜爱庭院水景,不若住醉园罢。园中有湖,此时又逢梅花新绽,想来郡主一定会喜欢。”
醉园?洛公公一听,当即一愣。方想说话时,秋可吟已然递来凌厉的眼神。他只得颔首应下道:“是是是,醉园中日日都有人打扫,宽敞干净。纳吉雅郡主这边请。”
霜兰儿淡然一笑,神态稳若磐石。她若是真想完全瞒过她们,只需易容得更彻底。可她不过是将肌肤晒成麦色,眉眼处以金针细丝往上缝住几针,其余稍稍作易容装扮。如此便与从前有几分相同,又有着几分不同。
她要的便是,似像又不像,让秋可吟在这种揣测中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眼下,秋可吟想试探她,恐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暖阳风动,王府中颇大,她们又走了一会儿。待近了一处园子,洛公公低低道:“郡主,醉园到了。”
醉园,之所以名为醉园。她记得,他说过,是因园中种了几棵参天大树,当阳光隔着密叶洒下时,白墙黑瓦沉浸在稀薄的光影里,有着醉人般的美。
此时,细碎的冬日阳光自稀疏的缝隙洒落,有梅香漂浮,令整个醉园仿佛沉浸在了香雾之中。
霜兰儿不由自主地驻足,这里,一切如旧,看着的确日日有人打理。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的纱窗,再里边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忽然,她的眼前幽幽浮起一丝往昔。仿佛看到了曾经脸色苍白透明的自己正立在面前,那时的她,日日立在醉园之中,一任阳光自碎叶间洒落,可印在她的脸上仿佛是碎叶般的忧伤。曾经的她,生活如千年枯井一般。
秋可吟注目霜兰儿的表情良久,才问道:“怎样,郡主可喜欢这间园子?我们去里边瞧一瞧罢。”
厚重的木门,推开时并没有想象中的“吱嘎”声,门口似不久前刚上过桐油。屋中厚重的帘子紧闭着,光线晦暗不明,刹那推开时,竟像是推开了一段古老的时光。
竟然还是她离开时候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原来的家具摆设,她喜爱的帐幔用金钩挽起,一点灰尘也无。床榻之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脚踏之上,放着她曾经穿过的珠缕绣花鞋,床屏之上,甚至还挂着一袭天水蓝色的衣裳,纯蓝色织金,颜色清亮赛过蓝天,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好似携了道彩虹自云端垂落。她怎会忘记,她曾经穿着这衣裳与他一同去看皮影戏……
似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她转首望去,屋子里供着兰花,叶长长尖尖如锋利的宝剑,花朵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
她记得,他说这花叫做……春剑叶蝶。此花极难养成,想不到两年多过去了,依旧开得这么好。
她突然想起,那一夜明月如钩,清辉如水,连天边的星星也分外明亮,如嵌了满天水钻般晶莹。她就在眼前这张案桌之上,亲手缝制着皮影人物。
一双臂膀在身后轻轻将她拥住,月光透过窗棱静静筛入,尽数落在他的脸侧。
他的眼中映着烛火的影子,像是一个朦胧的梦。她记得清楚,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日后我的妻,只有你。”
俱往矣……
霜兰儿知晓此时的秋可吟定然想试探她的反应。一缕淡薄的笑意逐渐蔓延上她冷寂的唇角,她上前几步,伸手轻轻拂过丝缎般的锦被,她微叹一声,“哎,我们北夷国人,素来马上鞍前的,以天为帘,以地为席。哪曾睡过这般柔软的床铺?这么轻的被子可不比虎皮貂裘。昨夜我不过是在驿馆睡了一宿,疼得我是腰酸背痛的,实在用不惯。”
她试着在床上坐了坐,柔软的床榻随着她落坐,旋即凹陷下去,似铺开一道道深深的褶皱。她摇摇头,叹道:“不行,这床我睡不习惯的。算了,还是这样吧,我晚上给王爷瞧过眼病后还是回驿馆去住,那里的床好歹还硬一些。还有我自己带来的虎皮毯子,这样用着习惯些。”
洛公公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秋可吟笑道:“自然,都怨我们忽略了郡主的生活习俗,可真是对不住了。既然郡主想要住在驿馆,王府将为郡主准备随侍马车和小厮,以及一名随侍宫女近身服侍您?郡主意下如何?”
霜兰儿笑笑。随侍近身宫女?随侍马车和小厮?与其说是近身服侍她,还不如说是为了随时随地监视她吧。这个秋可吟既想她替龙霄霆治好双眼,又想防着她耍花招。不过,没关系。她可不是从前的霜兰儿了。如今的她,有钱,最重要的是还有势,贵为郡主,即便是秋可吟瞧见她也得礼让三分。
“好,那就多谢瑞王妃好意了。不过今日总要叨唠了,不知瑞王爷何时回府?”
秋可吟笑道:“何来叨唠之说,午膳已然备下。郡主这边请,我们去前厅用膳。得知郡主要来,我这可是花了番功夫备下酒菜,希望郡主您能喜欢。”
语音刚落,有清脆若黄鹂的声音响起。那声音,灵性中透着婉转,竟是这样的耳熟。
“姑姑,你准备了什么好菜招待客人?我可是来蹭吃喝的,你不要赶我走哦。”
霜兰儿几乎在听到时,便怔了又怔。循声望去,她几乎掩饰不住自己面上的惊愕。
水润灵气,眉彩飞舞,英姿勃勃。精心装扮,有一朵梨花钿描在眉心,衬得她整个人好似一枝酒醉春睡的海棠。蜜色透纱闪银上衣,月蓝色绣裙由内外两层重叠而成,一派华贵之气。竟是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