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珠帘掩映之下,他还是瞧清楚了。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似刻意在双颊处施了许多胭脂,才掩盖住了原本的苍白。
前两日下雪了,他记得她每逢下雪时,都会病痛缠身。他问过她这是为什么,也曾想找郎中为她瞧病,可他心里明白,她自己就是最好的郎中,若是她自己都无药可医的病,想来只能靠着煎熬度日了。他很想问她,如此病痛因何而来,而数次的关怀都硬生生地被他卡在了喉口。过多的关心,会令她生疑,他不敢。每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痛得死去活来,却无计可施。他活了二十好几岁,才知晓心爱之人的痛,远胜过自己身体疼痛的百倍千倍。如果可以,他真愿尽数替她承受。
秋若伊早已坐在席中,虽是稍远的位席,仍能瞧清楚前面的光景。她循着龙腾的视线望去,见是纳吉雅郡主,飞扬的眉不免深深蹙起。
无暇多想,此时皇帝携端贵妃入席,众人皆收回目光,起身相迎。
皇帝今晚似格外高兴,平伸双手示意大家坐下。
如此,歌舞笙箫再起,众人开怀畅饮,兴致勃勃。
酒过三巡,霜兰儿微带绯色醉意,略略倾斜了身子,啜饮着杯中的美酒,目光有意无意停驻在时常交汇眼色的秋端茗与秋可吟身上。
华灯灿耀如星,万千华彩中端坐于上的端贵妃一袭深青色云鹅黄长衣,端庄中透出几分沉静稳妥。虽是迟暮却依旧风华绝代,她的脸庞隐约在发髻中重叠盛放的牡丹中,烛火耀上,似一层层渲染开亮丽的浓彩,连她面上惯来冰冷的笑容亦愈加迷离起来。
这样的神情,令霜兰儿沉思片刻,此时她清水般的明眸倒映着灯红酒绿,凝神想了想,她悄悄给秋若伊递去一个眼色。
秋若伊会意,她翩然起身,手执玉盏,杯中清酒荡漾。缓缓来到秋端茗的身边,她一笑如同明月下招展的花枝,“姑奶奶,歌舞只怕你瞧着累了。我最近学了几招捏肩揉背,要不先回寝宫中,我好好侍候着您?”
秋端茗伸手握住秋若伊的手,微笑道:“你有心了,本宫并不累。”
此时,秋可吟微微一福,一弯明珠宝络坠垂落在她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道:“贵妃娘娘只怕是看腻了这些歌舞。确实也平淡无味,倒是上次我在签订两国协议的宴会中有眼福,瞧见了一出北夷国的胡旋舞,其热烈之姿,至今难忘。”
秋若伊心知秋可吟无端提议,必定有问题,忙在旁附和道:“嗨,怎么着都是跳舞,胡旋舞与祥龙国的云裳舞能有什么分别?总归是姑奶奶的身子要紧,来,若伊帮您揉揉。”语罢,她热乎地在秋端茗肩头拿捏起来,力气用的恰到好处,直令人舒适地欲睡去。
皇帝龙啸天离得不远,见此状亦是笑道:“这丫头倒是讨喜。”
秋若伊莞尔一笑。
秋端茗唇边笑意不减,回望皇帝一眼,颔首。接着,她仍是接过秋可吟的话道:“可吟啊,你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本宫的兴趣。甚的胡旋舞,本宫还真想见识一番。只是……今日的寿宴中并无北夷国的女子……”
语未毕,秋可吟已然浅笑着打断,“谁说没有的,贵妃娘娘您看。”纤长手指一指,她已然指向正坐在席中饮酒的纳吉雅郡主,微笑道:“我呀,听这次一同来的使臣们说,格日勒部落首领之女,纳吉雅郡主是多才多艺,骑马射箭,且擅长医术。本来呀,我觉着会这些已然够厉害的了。哪知,使臣们说郡主除了这些还擅长胡旋舞,不但擅长,她的舞姿还是草原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无人能比。今晚皇帝寿诞,歌舞平淡了些,不知纳吉雅郡主肯否倾力舞上一曲助兴?”
此话一出,霜兰儿当即明了。看来秋可吟不仅怀疑她的目的,还怀疑她的身份。难怪头先秋可吟会说,等着今晚的自己大放光彩,原来竟是这个意图。要知胡旋舞可不同于寻常舞蹈,极难学成,对身段体型皆有严格的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至少得有七八年功夫才能有所成。昔年她与龙腾在北夷国,与格日勒部落多有来往,如今她更是借用首领之女的身份,真正的格日勒首领之女纳吉雅的确是能歌善舞。看来,今晚秋可吟想试一试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纳吉雅郡主。如果她会舞,秋可吟料定她面色不好,未必能舞得传神,如果她不会舞,则不仅仅是失了北夷国面子的问题了。怎样都不会亏本的生意,秋可吟倒是算得精准。
秋若伊并不知秋可吟想做什么,她只是凭直觉阻止道:“哎,同样都是跳舞,没意思的。要不,我玩杂耍给大家瞧,小时候我可是在杂耍班中长大的,这些可耍得精呢。姑奶奶,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身手?”
秋端茗笑着捏了捏秋若伊的脸颊,语气宠溺道:“你个猴精,没个消停的时候。不用了,你就别在皇帝跟前丢本宫的脸了,到时人家只会笑话咱们秋家出了个顽皮猴子。”
“姑奶奶……”秋若伊撒娇,还想再说。
一直沉默的龙腾终于开口,“纳吉雅郡主是客人,让她一舞助兴,怎好意思?”
秋可吟掩袖遮去唇边冷笑,“一舞贺寿,这礼可比啥都重,难道郡主还不肯么?”
皇帝龙啸天目光注视着纳吉雅郡主片刻,缓缓道:“上次胡旋舞朕记忆犹新,确实不凡,朕倒是还想再瞧瞧。纳吉雅郡主,你随意一舞即可。”
既然皇帝都开口了,霜兰儿不好推辞,当即起身行礼,“请容我稍作准备。”
霜兰儿语罢,即退下更衣。
草原之上,真正的胡旋舞,并没有笙簧伴奏,只以击鼓作为配乐。
按照纳吉雅郡主的吩咐,寿宴中间铺上了深红色厚厚的毯子,毯子两边则摆上了两排大鼓,每边各有十面鼓。雪白的鼓面、大红的鼓身,在冰天雪地的夜晚中格外耀目。
鼓架摆好后,却另有一件麻烦事,乐师来禀,道是宫中没有人会击打胡旋舞的鼓点。纳吉雅郡主总不能一边击鼓一边舞罢,这事挺棘手。
此时,秋若伊尚坐在秋端茗的身边,她望了望秋端茗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姑奶奶,其实,胡旋舞的鼓点击打,我有一点点会。”
声音再小,还是传至皇帝耳中。龙啸天面带微笑问:“是么?你会击鼓?”
秋若伊听得皇帝问话,立即回身跪拜,描画精致的眉峰扬起,她答道:“皇上,民女市井中长大,小时候曾在杂耍班子中待过几年。杂耍班子走场四海,各路人马都有,曾有个北夷国人在班子中表演过几回,这击鼓民女当时学了点。但时间隔得久,许久不曾击打过,民女怕击得不好。”
秋端茗听罢,神情诡异莫测。自袖中露出十指尖尖,她瞧着自己涂抹着丹蔻的指甲,缓缓道:“若伊啊,你随便一击便好。”
秋若伊盈盈再拜,“是,民女愿意倾力一试,只是……”顿一顿,她似突然感受到了龙腾自侧面投来的目光,回眸,她给了龙腾一个了然肯定的眼神。她已经决定了,不管龙腾对纳吉雅郡主是何心思,眼下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她一定要靠自己博取龙腾的信任和好感,今日若是纳吉雅郡主出了差错,她必定会将鼓点有意击错,将全部责任揽至自己身上。
不再犹豫,秋若伊深深拜倒,额头贴着地面,她说出的话再诚挚不过,“皇上,民女献丑,若是不小心击错鼓点,乱了纳吉雅郡主的舞步,还请皇上、贵妃娘娘不要迁责于纳吉雅郡主。民女虽愚钝,亦两国交好是最重要的。如此重担,令民女惶恐。”
皇帝龙啸天笑着颔首,他望向秋端茗,面露满意道:“你瞧瞧,多么懂事的孩子。咱皇宫就缺少这种性子率真的人啊。民间长大自有民间长大的好处。日后谁娶了她可是谁的福分。”
秋端茗亦是笑,“是呵,这孩子当真讨喜,嘴甜花样又多,臣妾也喜欢得紧。皇上可要替她好好指一门亲事呢。”
此话一出,秋若伊喜出望外,她又拜了两拜,“皇上,贵妃娘娘,民女这就去击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