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关键的是,这面银镜,与她从前的那柄,一模一样。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这一刻,她有如被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发梢都冻住了。即便两年在塞外,她已是将定力练得很好,可此刻仍是禁不住双手颤抖起来。
抬头,只见龙霄霆没有焦距的黑眸,那深邃的光芒尽数落在她的脸上。她想,此刻她的脸色一定发白了。突然,她自心底庆幸着他的双眸失明了,否然,只怕再精湛的易容之术,也逃不过他有意的试探和细微的观察。
万幸,她的失态,他看不见。
须臾,霜兰儿抚平了自己凌乱的心跳。她极力掩饰着声音的颤抖,徐徐道:“呵呵,这是什么稀罕物,我从未见过。想来很贵重罢,王爷真是大手笔,这么重一份礼,教本郡主将来如何还得起呢。”
说多错多,未免被他发现自己的疏漏,霜兰儿匆匆将银镜塞入袖中,又收拾了下自己来时拿来的东西,道:“不耽误王爷休息,我先告辞。多谢王爷的礼物。”语罢,她转身离去。
龙霄霆淡然一笑,径自转首,没有色彩的眸子似定定望着窗外,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
沈沐雨收拾着案桌上纳吉雅留下的各种药膏,瞧一瞧始终出神的龙霄霆,他轻声问道:“微臣按着纳吉雅郡主的药方又配制了些药膏,现在给王爷您敷上罢。”
龙霄霆轻轻摇头,“不必了。”
伸出手,他准确无误地握住案几上的柑橘蜜露茶,茶汤明澈如璧,点点桂花,如初绽的小小玉兰,美的令人心动,其中亦倒映着他清润纯净的俊颜。
他微举起茶盏,将芳香甜蜜一同饮尽。手掌用力箍住空无的白玉茶盏,许久都不曾放开……
这厢,霜兰儿出了正厅,她一路往瑞王府大门奔去。
今日她来的颇晚,走的时候,有落霞脉脉自冬日枯枝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有寂寂的无声寥落。
脚下步子越走越快。
今日,她有些许失态,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刻,这种错误是绝不容许发生的。她还有要事未完成,必须稳住阵脚,不能乱。
突然,一串清脆的脚步声,打碎了夕阳浓醉的沉寂。
她回首,却见身后拐角处,一抹小小的蓝色现身,那是君泽向她跑来,他的身后跟着宫女着墨。幼小的他跑得一颠一颠,几乎要跌倒,让人心疼地想立即上去扶他一把。
霜兰儿心中顿软,刚想上前抱一抱他,刚想喊他一声,可话未至唇边,她忽觉眼前有墨黑一闪,接着脸颊处一阵生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她俯身,望着,地上正躺着一支弹弓。那是她亲手为君泽所制的。她想着他贵为世子,什么稀罕物没见过,送什么他都不会稀罕。唯有这民间才有的玩耍之物,他也许没见过,或许会喜欢。她想了很久,才想出送他这个。又生怕他的小手会被木刺伤着,她打磨了一遍又一遍,可是……
君泽气呼呼地指着她,“她们都说,你来了后,丹青姐姐死了,小夕姐姐走了。都是你害的,你是坏人!弹弓,还给你!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说罢,君泽扭头就跑。
宫女着墨一脸歉意,“纳吉雅郡主,童言无忌,您可别放在心上。世子,哎,世子……”她望了望跑远的君泽,又望了望一脸尴尬的纳吉雅郡主,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担心着君泽的安全,只得快步跟上君泽。
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
这样的话,出自两岁多的君泽口中,是直刺她的心的。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
她站在硕大空落的王府中,望着地上静静躺着的弹弓,茫茫然眼边已无泪,手足一阵阵发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突然,她动摇了。
君泽,是她唯一活着奋斗着的希望,却是这般看待她,就算她用尽心思将君泽夺回身边,她又能得到什么呢……会不会有一日……当她赢得了所有,却独独失掉了自己最想要的……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她走了很久很久,才踏上了通往驿馆的平滑坚硬的青石板。
天色向晚,驿馆之中,没有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
心,亦是这样的颜色。
她颓然无力,倒在了床上。蒙上被子,忍了许久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虎皮毯上,湿而热,一片,又一片……
新年,正月初七,宰相府。
夜色,似寒雾弥漫入室。更漏声泠泠一滴,又一滴,滴滴都似紧迫的催促。正厅之中,莲花金砖地上映着窗外幽深纵横的枯枝乱影,恰如此刻诡异的气氛一般。
叩门声在静夜里悄悄响起。
“吱呀”一声,沉重的雕花木门拉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但见一道黑色长影闪身入内。
秋庭澜正栖于房顶,来人虽是罩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可他还是瞧清楚了容貌。若斧劈青山般的眉深深揪起,他轻轻一纵,倒挂与房顶屋檐,凝神听着里边的动静。
宰相府正厅中。
秋景华等了良久,终于等来了他要等之人。
屋中生了两处火盆,暖阳如春,秋端茗脱去了黑色斗篷,只穿着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棠色长裙。深宫华裳贵妇,自然是荣光满京华。一枝赤金云合头钗从乌黑的发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无数红宝珠络,挡去了她脸颊之上冰冷的神情。
秋景华连忙请秋端茗坐下,恭敬道:“贵妃娘娘。”
秋端茗摆摆手,“自家兄妹,那么客气做什么。有什么事捡要紧的说,本宫不能耽误太久。”
秋景华倒上一杯茶递上。茶盏腻白恍如玉瓷,其身纯白如玉,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青的颜色。
秋端茗接过,微尝一口。
秋景华问道:“皇上的情况如何?”
秋端茗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这次病的不轻。虽醒了,可时好时坏的,本宫打听到,太医说,合着也撑不过两月了。”
秋景华一愣,“这么快。”深吸一口气,道:“原本想将若伊安插在贤王身边,让霆儿娶纳吉雅郡主为妃,哪知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眼下,咱们的计划全乱了。时间又这般紧,我还真是没了头绪。”
秋端茗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气道:“霆儿如今越来越不听话了,不过哥哥莫急。我们的计划乱了,旁人的计划也乱了。怎样我们都不能自乱阵脚。”
秋景华颔首,“所以才请贵妃娘娘前来商议。如今贤王得势,若是再让他娶纳吉雅郡主,岂不是如虎添翼?”
“那就想办法,杀了她!”秋端茗冷冷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杀机顿起,“既不能为我所用,不如除之后快!”
“杀了她?”秋景华听罢,信眉张起,难掩惊讶,“纳吉雅郡主可是北夷国使臣,两国交好,若是使臣无缘无故死了,要如何向北夷国的风延可汗交代?”
“交代?”秋端茗唇边冷笑如同锋锐的剑刃般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若是让贤王即位称帝,你以为贤王不知是我们害死了太子和柳良娣?你想日后他会给我们什么交代?你以为我们还有选择么?”
“这……”秋景华犹豫了,如今他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退路。可,暗杀使臣……他虽是心狠手辣,可破坏两国和平,动摇江山社稷之事,他并没有做过。
“无毒不丈夫,别犹豫了。”秋端茗握紧茶盏,饮啜一口。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烛光下闪烁着清冷寒意。
秋景华想一想,“嗯,不过我得从长计议。非但要除去纳吉雅郡主,还要将整件事做得漂亮。”
秋端茗颔首,刚要开口。
秋景华突然举起一手,示意她噤声。他凝神听了一会,突然揪起飞扬的眉,几步走至门边,“霍”地一声将门陡然拉开。
秋若伊正立在门口,她虽是在偷听,此刻却伪装得极好。面带些许惊愕,她甜甜笑道:“爷爷,您真是神通广大啊,知道我来给您送苹果,我还没敲门,爷爷您就给我开门了。”语罢,她略略抬起手中端着托盘,里边苹果橘子削好剥好且摆得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