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仪“咯咯”笑起来,执起绢帕掩住唇角,“王爷,你真坏。讨厌……来,月仪再给您倒一杯。”今日贤王给了她和素绢每人一锭金子,让她们好好配合他演一出戏。虽她不知贤王为何要这般做,可是一锭金子的诱惑她是断断不会拒绝的。于是,她卖力地讨好着贤王,极尽可能显出与他亲热的样子。
琼浆斟满,酒香四溢。
龙腾仰头,满饮一杯,有几滴残余的赤色酒液洒落在他紫金衣裳上,像是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花。
素绢眼尖,连忙执起绢帕,替他擦去。她本是醉红楼中新来的歌姬,欢场中并不十分熟稔。这样风华绝代、美艳俊朗的男子她从未见过,即便是收了他一锭金子,即便明知是陪酒做戏,可她还是丢了魂。此刻,她脸颊上红的沁血,这种娇羞源自真心,亦是直逼人心的。
霜兰儿冷眼瞧着,心底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有着尖锐的刺痛感。再不能忍受,她开口,字字如冰吐出,“出去!”
月仪一愣,她重复了一遍霜兰儿的话,“出去?”望向龙腾,月仪笑问,“王爷,她可是叫我们出去呢?”停一停,她又撒娇道:“王爷,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凶哦,月仪好怕。”
龙腾摇了摇手中空空的酒杯,“本王今晚可不走了,你们走了,谁来陪本王?来,斟酒,别理她。”
月仪亲热上前,整个人都似贴在龙腾身前,她手中执着青瓷酒壶,兰花指微翘,极尽媚态。琼浆玉液自细长的壶口倾倒出,在空中划出红色的美丽弧线,直直注入底下装盛的酒盏。
眼看着就要斟满。突然,“哐啷”一声巨响,惊了一室昏暗的烛火。
月仪愣住,她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她手中本是拿着青瓷酒壶的,可如今却只余孤零零的酒壶手柄空空悬挂在她的食指上。酒壶的壶身则是重重砸落在地,绯色酒液洒了她一身,不仅是衣衫上,连她的头发上,她的脸上都溅满了醇香的酒滴。
定睛一看,更可怕的是,她的身前仅一寸的地方,案几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镶满宝石的手柄,刀尖没入案几中,尚留一段雪亮骇人的银光,彻底惊摄了她。
厢房门口,只见霜兰儿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的弯刀刀鞘。唇边一朵微笑明丽,她的声音却极冷极冷,只道出一个字。
“滚!”
月仪终于明白过来,方才原来是这名异国装扮的女子掷出了手中的弯刀,硬生生将自己手中的酒壶给劈断了。要是……要是……那刀再偏一寸,自己还有命在么?霎时,她美艳的脸庞苍白如纸,身子与手一同抖得如风中挣扎的残叶。
几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月仪与素绢两人听得霜兰儿一声“滚”字。两人立即尖叫着,做鸟兽般四散,顾不得一身狼狈,直朝门口冲去。
眼看着两人跑至门口。
霜兰儿却突然横出一臂,挡住了她们。
她今日所穿的依旧是北夷国的服饰,不同的是,衣裳下摆和袖里侧缀满晶石,展袖时亦如拉开一副珠帘,叮呤当啷的声音伴着外边淅沥的雨声,在空落落的回廊中格外清晰。
月仪与素绢见她如此冰冷莫测的神情,以为她要刁难,吓得不知所措。两人不约而同跪下来,泣道:“我们……我们真的只有陪王爷喝酒,什么都没有……”
霜兰儿打断了她们的话,“你们收了他多少钱?陪他演戏?拿出来!”
月仪与素绢互望一眼,各自迅速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交至霜兰儿手中。然后,飞一般朝楼梯口跑去。太可怕了,北夷国的女子原来是这样厉害的,差一点她们小命就要没了。
她们跑得太快,一时间整个回廊中皆是衣衫环佩叮咚之声,回响不停。
霜兰儿进入厢房之中,她反脚一踢将门关上。
面前,龙腾神情有一丝僵硬,手中紧紧握住酒盏,一言不发。
她坐在了他的身边,瞧了瞧自己手中两锭金子,摇摇头道:“哎,戏演得这么差,给这么多。你真是出手大方,太浪费了。这金子我拿着了,与其浪费,还不如给我去买件新衣裳呢。”说着,她毫不客气地将两锭金子塞入袖中。
见龙腾不说话,她突然拉过他的手,将他紧攥着酒杯的手指一一扳开,取出他手中握住的酒杯,抱怨道:“你看看,手上还缠着纱布就出来喝酒,真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喝酒不利于伤口愈合么?还有,现在是什么要紧的时候,你能不能收敛一点,还来这种地方!要是被人去皇帝跟前嚼舌根,岂不是自毁前途。好了,跟我回去罢。肩上的药该换了,东西我已经放在贤王府了。”
他似犹在挣扎,“你什么意思?男人来这种地方自然是……”
霜兰儿突然伸出一指,抵在他微凉的薄唇间,“是需要女人,对么?”
此刻,他们靠的如此近。
他注意到了,她今日并没有戴垂珠毡帽遮挡容貌,头上挽着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她的神情,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有多久,她没有这般细致装扮过自己了。是为了他么?
那一刻,他哑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出有生以来最大胆的话。他藏得太深,她其实并不能十分肯定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她只是赌一次,用上自己全部的尊严赌一次。
“少筠,我不就是女人,你何必舍近求远?”
他惊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的意思是……投怀送抱么?
她靠近他一分,抬起眼,看着他那张足够迷惑人心,足够迷惑天地间一切的脸。他的眼睛真美,眼里的光像极了此刻屋檐上飞落的雨珠,是雨天里最美最美的风景。
再靠近一些,近得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杂乱无章。
他张了张口,从未觉得,她的靠近竟是这般有压迫感。
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身子微微前倾,在他完美的唇形上,轻轻一吻。
这一吻,太震撼了,龙腾轻触着自己的嘴唇,痴痴看着她。那一刻,他好似触电一般,从头到脚,欢愉流向四肢百骸,带着近乎战栗的快感。
她脸上绯红,声音有着丝丝颤抖,“少筠。我不知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不逼你,我等你愿意告诉我,我等着那天……我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换药,好不好?”
他仿若魔怔了般,竟是轻轻点头。
出了醉红楼,雨一直下着,并不大。落在屋檐瓦楞上却铮铮有声。
不知是哪家的茶馆,有人呜呜咽咽地吹奏着玉笛,曲调和着叮咚叮咚的檐头雨声,为这宁静的雨夜添了抹说不出的风韵。
风里,雨里。
她与他同行,这般感觉真的很好。晃动的灯火幽然拂过他妖媚美的眉眼。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邪美的侧颜自身边掠过,缓缓向前,足足有一刻,神情如此专注,似是忘却了一切。
恍惚是过了良久,呼呼的北风吹过,细密的雨落在她脸上,冰凉的感觉,令她瞬间清醒。疾奔几步,跟上他的背影,她低唤着,“少筠,等等我。”
他停住,俊朗的面容上似有淡淡的潮红,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回首,风中,雨中,他突然伸出手来。
她只觉手上一紧,他竟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前走。
虽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却觉得很感动。那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朦胧中,似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个春日,那么冷的天,积雪尚未完全融化,他让她学骑术。她骑得并不好,北方的马儿性子又烈,有一次她被马狠狠摔下来,撞上一颗大树,身子骨疼得仿佛要碎裂般。
她记得,他就在身旁不远,骑着另一匹马。他一动不动,只高高坐在马上,冷漠地俯视着她。天知道,那时她其实很希望他能伸手将她拉起来。可是,他并没有。此后的许许多多次,他从没有拉过她的手,他从来只是冷冷望着她,远远的,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蔓生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