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坚信,他必定有苦衷,有她所不知道的事。从两年多前开始,他肯定就有苦衷的。是他一直不肯告诉自己而已。
皇宫之中,是怎样世态炎凉的地方,她受他冷落却没有一个人敢对她不敬,她坚信,这必定是他保护她,不许人欺辱她。
这么些日子,她想了又想,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日思夜想,连日饮食无常,她竟是真的病倒了,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精神委顿,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服侍她的宫人焦急不堪,几番要去为她请太医。她只是微笑拒绝,她自己就是医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再清楚不过了。
终有一日,晨起换衣时,她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虚浮,不省人事。
醒来时却见龙腾在近旁,天凌殿中生起了炭火,温暖而明亮。有温热的药香传来,刺鼻的气味,微微有些熏人。
她身上的衣裳和被褥换了新的,松软而又舒适。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竟然真的是他,是她日思夜想的他。
那一刻,心中如有海潮翻滚,五味澎湃。
她努力绽放一抹笑容,掩去自己病中的憔悴,激动道:“少筠,你来了。我没事的,只是受了些风寒。”向他伸出一手,她软声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彼时已然是黑夜,有橘色的烛火在空寂的殿中闪烁。
他突然退后一步,远远望着她。昏暗的光线下,她好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却开在了寂寞之上。
她见他不语,只欣喜道:“你知道么?我日日等着你,等得天都亮了。你知道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么?”低低垂首,“不过还好,你来了。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不会再让我等下去,是不是?你是不是决定要告诉我一切,至始至终,我相信你有苦衷。少筠……”
他无言,俊颜逐渐变得冰凉。
她挣扎着自床上起身,披起一件外衣。突然,她瞧见他颊边一道红痕,自眼角及唇角,将他本是完美若天人的五官生生划开一道怵目的口子。虽不深,却也不浅。
她一惊,忙问道:“天,少筠。你的脸怎么了?”
刚要上前去抚摸摸他的脸颊。他再退开一步,只冷声,“与你无关。”
她有些尴尬,转身去了斗柜中,取了一只蓝瓷药瓶,“少筠,还记得么。在洪州时你曾受了伤,你说不想留下疤痕。那时我配了些药膏,这些是我新配的,比从前的药效更好。你拿去用,要尽早……”
“不用了。”他偏首,心中有一瞬不忍,很快却硬了心肠,一字一字道:“你别误解,我并不是来看你的。你如今重病,时机合适,也是时候去玉环山中养病了。”
她神色瞬间凝冻。
殿中静寂得过分,月光透过窗棱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沙沙”声响起,是新生的竹叶,正在日渐生暖的春日里簌簌作响。
春天明明来了,可为何对她来说,还是寒冬呢?
她不信,只以最凄婉的目光望着他。
“是厌倦我了么?还是,你有了新欢?”
他轻轻击掌。
此时,秋若伊缓缓自门边现身,她的衣裳极美极美,长长拖曳至地,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朵朵莲花,华丽奢靡。这不像是宫女的服饰,倒更像是妃嫔。
霜兰儿愣住。
他已是开口,“我已封她为妃,不久还要选秀。是时候你该离开了。”
一丝悲戚的笑浮上脸颊,她望着秋若伊,只道了声,“恭喜!”
顿一顿,望向龙腾,她郑重道:“我不会走的。我等你回心转意。任凭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山崩地裂。我都会等下去!”
他猛然抬眸,只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她。她不死心,她竟然还不死心。他左拥右抱,她竟然还不死心。
她不看向他,只继续,“我会一直等,等到死!”
他大恸,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她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他不想说出更狠毒的话,她为什么非要逼他?她知不知道,每每说出一个字,都好似在他心上重重烙下烙铁,呼吸间的痛楚能闻到皮焦肉烂的味道。
他偏首,掩去眼中的焦灼与苦痛,不想被她瞧见。
片刻,转首时,他已是恢复冷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带着利刺的刃,狠狠刺伤了她,也狠狠刺伤了他自己。
“霜兰儿,我听说你曾饮下绝育之药。试问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缠着我?又有什么资格留在宫中?”
“霜兰儿,就算我从前喜欢你。可你不能生育,我要来这万里江山何用?难道将来无人继承么?你走罢,宫外马车已备下。君泽的事已有眉目,过段时间我会差人送他去玉环山。”
听完,她狠狠一哆嗦,突然跌倒在地。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连骨子里都是冰凉的。
是啊,她怎么忘了呢。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她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淡忘了呢?她早就不算是完整的女人,她所有的一切,早就在瑞王府中被尽数剥夺!她不能生育,她不能为他生下子嗣。
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等他回心转意呢。
这样的她……
她喜欢他,还是他喜欢她。还重要么?都不重要了!万里河山,她怎能让他绝后呢?
殿门正敞开着,外边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令深夜的殿中越发森冷。她心中凄楚,只遥遥望向宫外的天边。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地似割着她的心。
月圆月缺,月复一月。
人心善变么?又岂是月亮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呢?
似是冷静,也是绝望。
她敛衣,郑重跪下。
“承蒙皇上照顾,臣妾谢过。臣妾身无旁物,只能将这些还给皇上。愿皇上龙体安康,子嗣绵延,万代千秋,功业赫赫。”
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她起身,缓缓离去。
她的步子并不快,也不慢,不轻浮,却也不是沉重。只是一种超乎俗世的茫然。
终,空寂的天凌殿中,只余立在殿中的龙腾,还有倚在门边一言不发的秋若伊。
他望着满地寥落月影。
地上,一支碧玉簪,一枚翠玉扳指,还有一柄折扇。
能还给他的,她尽数还了。
他想,从今以后,她总该彻底忘却自己了。彻底忘却……自己的一片情……他应该高兴的,他终于将她赶走了。他应该感到轻松的,不是么?可为何心中这样堵,堵得窒息。
喉头,似有什么,正滚热涌出,一阵阵甜腥,自他唇角缓缓溢出。
秋若伊一眼瞥见他唇角流出鲜血,她大惊,忙喊道:“皇上……您流血了……”
他伸手去擦拭,哪知越拭越多,汩汩鲜血流出,他明黄色的袖口转瞬成了鲜红。他凝视着,眼中倒映着这凄厉的红色,只觉,心已麻木。
秋若伊颤声,“我去喊太医。”
他一臂阻止,他盯着她身上妃嫔服饰,是那样碍眼。
“脱掉!”
秋若伊愣住。
“脱掉这衣服,我不会纳任何人为妃。终此一生,我只有她一人为后。”
秋若伊轻轻蹙眉,她脱去身上华服,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纹衬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赶她走?君泽他……”
他轻轻一哼,“不过是叫你配合我演戏罢了。其他的无需你过问。秋若伊,君泽的事,真以为我会受制于你么?我想,你能有把握藏住君泽五年,必定是我找错了方向。我在祥龙国中四处找一名男孩,可是,如果你将他装扮成女孩呢……若是你将他藏在常人不会想到的地方呢?譬如尼姑庵……”
秋若伊美丽的脸颊,在一瞬间如同凋尽的枯叶。他竟然,他竟然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