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冬天,一个星期四的清晨,刑露从家里出来,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离家约莫二十分钟的脚程。寒风冷飕飕地吹着,她一张脸冻得发白,更显得柔弱。
她身上穿着一件带点油腻的黑色皮革西装外套,底下一袭低领的缀着蕾丝花边的连身黑色裙子,脚上一双黑色的短靴,风吹动她的裙子,露出纤巧的小腿。
她总是有办法把衣服穿得很体面。她知道鞋子最不能骗人,便宜货会毁了一身的打扮,因此,她这双皮靴是从前在时装店工作时狠下心肠用员工折扣价买的。皮外套是她三年前在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的。她把样式抄下来,自己稍微改了一下,挑了一块皮革,给一位老裁缝做。那位老裁缝是在她工作的那家时装店里负责替客人改衣服的,他那双手很巧,店里的女孩都偷偷找他做衣服。刑露很喜欢这件皮革外套,她连续三个冬天都穿它,好不容易才穿出一种带点油腻的高级皮革才会有的味道。
她前几天去把头发弄直了。一路走来,那头浓密的浅栗色头发给风吹乱了些,她把一绺发丝撩到耳后,裹紧了缠在脖子上那条蓬蓬松松的樱桃红色缀着流苏的长颈巾。像这样的颈巾,她有好几条,不同颜色不同花款,用来配衣服,是她自己织的,款式旧了或者不喜欢了,就拆下来再织另一条。
她走着走着,经过一家花店,店里的一个老姑娘正蹲在地上把刚刚由小货车送来的一大捆一大捆鲜花摆开来,再分门别类放到门口的一个个大水桶里。
刑露的目光停在一大束红玫瑰上,那束玫瑰红得像红丝绒,刚刚绽放的花瓣上还缀着早晨的露珠。刑露伸手去挑了几朵,手指头不小心给其中一朵玫瑰花的刺扎了一下。她把手缩回来,那伤口上冒出了一颗圆润鲜红的血。刑露连忙把手指头放到唇边吮吸着,心里想: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
那位老姑娘这时候走过来说:
“你要多少?我来挑吧!全都是今天新鲜搭飞机来的,一看它们这么容光焕发就知道。”
刑露问了价钱,接着又杀了一口价,她知道,这些花到了晚上关店前至少便宜一半,明天就更不值钱了。
老姑娘遇到对手了,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是懂花的,也爱花。于是,老姑娘说了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用白报纸吧刑露要的玫瑰花裹起来。
刑露付了钱,拿着花离开花店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咖啡店里不知道有没有花瓶。
咖啡店外面搁着两个胶箱。刑露俯身掀开盖子看看,原来是供货商早上送来的糕饼和面包,发出一种甜腻的味道,她闻着皱了皱眉。另一箱是咖啡豆。
她在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弯下腰去,打开白色卷闸的锁。
往上推开卷闸,露出一扇镶嵌木框的落地玻璃门,刑露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她先把手里的花和皮包随手放在近门口的一张木椅子,然后转身把搁在门外的两个胶箱拖进店里,跟自己说:
“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呈长方形的咖啡店地方很小,加起来才不过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倒是有一个宽阔的核桃木吧台和一个有烤箱的小厨房,墙壁刷上了橘黄色,有些斑驳的墙上挂着几张咖啡和面包的复制油画,脚下铺的是四方形黑白相间的地板,从挑高的天花板吊下一盏盏小小的黄色罩灯,很有点欧洲平民咖啡馆那种懒散的味道,跟外面摩登又有点喧闹的小街仿佛是两个时空。
刑露在吧台找到一排灯掣,黄黄的灯火亮了起来。她盘着双臂,望着橘黄色的墙壁咕哝:
“这颜色多丑啊!改天我要把它刷成玫瑰红色!”
转念之间,她又想:
“管它呢!我不会在这里待多久!”
她看看吧台后面的大钟,七点三十分了,咖啡店还有半小时才开门营业,她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有柄的大水瓶,注满了水,把刚刚买的新鲜玫瑰满满地插进大水瓶里,搁在吧台上,心里想:
“有了玫瑰,才算是一天。”
随后,她脱下身上的皮外套,换上女招待的制服,那是一袭尖翻领长袖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直筒长裙。她脚上仍然穿着自己那双皮靴,对着洗手间的一面镜子系上窄长的领带。别的女孩在若隐若现的白衬衫下面穿一个黑色缎面胸罩,总会显得俗气,但是刑露这么穿,却又一种冷傲的美,仿佛这样才是正统似的。
她口里咬着两只黑色的发夹,把长发撩起来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凝视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和完美的胸脯。从小大大,别人都称赞她长得漂亮。母亲总爱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女儿的美丽,刑露觉得自己长得其实像父亲。
但是,妈妈总爱用上海话对听得懂和听不懂的人说:
“露露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小公主。”
刑露一度以为,自己天生是公主命。
她扎好了马尾,用发夹固定垂下来的几绺发丝,系上一条黑色半截围裙,走到吧台,开始动手磨咖啡豆,然后把磨好的咖啡豆倒进黄铜色的咖啡机里。
过了一会儿,咖啡机不停地喧哗嘶鸣着,从沸腾的蒸汽中喷出黑色的新鲜汁液,咖啡的浓香弥漫。刑露自己首先喝下第一杯。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客人陆续进来,都是赶着上班的,排队买了咖啡和面包,边吃边走,也不坐下。
等到繁忙的上班时间过去,进来的客人比较悠闲,点了咖啡,从书报架上挑一份报纸,边喝咖啡边看报,一坐就是一个早上。
刑露坐在吧台里,一杯一杯喝着自己调配的不同味道的咖啡,心里埋怨道:
“咖啡的味道真苦啊!”
于是,她把苦巧克力粉加进一杯特浓咖啡里,尝了一口,心里说:
“这才好喝!”
她爱一切的甜,尤其是苦巧克力的那种甘甜。这里的苦巧克力粉还不够浓,改天她要买含百分之八十可可粉的那一种。
她那双大眼睛不时瞥向街外,留意着每一个从外面走进来的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愈来愈急促。她直直地望着咖啡店落地玻璃门外面穿着大衣、缩着脖子匆匆路过的人,心里跟自己说:
“只是咖啡喝得太多的缘故罢了。”
要是在珠宝店里,平日这个时候,那些慵懒的贵妇们才刚起床,装扮得一丝不苟,然后去逛珠宝店,买珠宝就像买一头可爱小狗似的,眼也不眨一下。
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啊!
坐在门口边的一位老先生终于离开了。刑露拿起抹布和银盘子走过去清理桌子。这时候,寒冷的风从门外灌进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凉意,转过身去,看到一个高大潇洒的男人,手上拿着书和笔记簿走进店里。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瘦而结实,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衫和牛仔裤,深棕色的呢绒西装外套的肘部磨得发亮,上面沾着红色的颜料渍痕。他有一张方形脸和一个坚定的宽下巴,一头短发浓密而帅气,那双大眼睛黑得像黑夜的大海,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上面还有两道乌黑的剑眉,好像随时都会皱起来,调皮地微笑或是大笑。
他在刑露刚刚收拾好的桌子坐下来,书和笔记簿放在一边,投给她一个愉快的微笑,说:
“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
刑露瞥了他一眼,没笑,淘气地说:
“是啊!那位无家可归的老先生刚刚在这张桌子坐了大半天。”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笑笑说:
“放心,我不会霸占这张桌子多久,我是有家可归的。”
“没关系,反正也只剩下大半天就打烊了,况且咖啡店本来就是这么用的。”刑露搁下手里的银盘子,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笔和簿,问他:
“先生,你要点什么咖啡?”
“牛奶咖啡。”他说。
刑露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不禁皱了皱,重复一遍:“牛奶咖啡?”那语气神情好像觉得一个男人喝牛奶咖啡太孩子气了。
他腼腆地侧了一下头,为自己解窘说:
“牛奶可以补充营业……”
“所以……”刑露望着他,手上的原子笔在那本簿上点了一下。
“正好平衡咖啡的害处……”
“所以……”刑露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
“两样一起喝,那就可以减少罪恶感!”他咧嘴笑笑说。
“这个理论很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下次我喝酒也要加点牛奶。”
“你是新来的吗?以前那位小姐……”他问刑露说。
刑露瞥了瞥他,说:
“她没在这里上班了。我调的咖啡不会比她差。你想找她吗?”
“呃……不是的。”
“老实告诉你——”刑露一本正经地说。
他竖起耳朵,以为以前那位女招待发生了什么事。
刑露接着说:
“她冬眠去了。”
他奇怪她这么说的时候怎么可以不笑。刚进来看到刑露时,他还以为她是那种长得美丽却也许很木讷的女孩子。他还从来没见过系上长领带的女孩子这么迷人。
他饶有兴味地问道:
“那么你——”
刑露偏了一下头说:
“我只有冬天才会从山洞钻出来。”
“那么说,你就不用冬眠了?”
刑露朝他撤撤头,终于露出一个浅笑,说:
“我又不是大蟒蛇!”
他憋住笑,礼貌地说:
“麻烦你,咖啡来的时候,给我一块巧克力蛋糕。”
刑露朝他皱了皱眉,摇摇头。
“哦,卖光了?那么,请给我一块蓝莓松饼。”
刑露又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他想了想,说:“请你给我一块奶酪蛋糕吧!”
刑露还是摇头。
“什么都卖光了?”他懊恼地转身看向吧台那边的玻璃柜,却发现里面还有很多糕饼。他满肚子疑惑,对刑露说:
“有什么就要什么吧!”
刑露仍然皱着眉摇摇头。
他不解地看着刑露,心里想: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刑露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吃糕点的客人,凑过去压低声音跟他说:
“这里的糕饼难吃的要命!只有咖啡还能喝!”
他觉得刑露的模样可爱极了,探出下巴,也压低声音说:
“我也知道,但是,有别的选择吗?”
“明天这个时候来吧!”刑露挺了挺腰背说。
他好奇地问道:
“明天会不一样?”
刑露拿起搁在桌上的银盘子说:
“明天你便知道,要是你不介意,今天先喝咖啡吧。”
他笑着点头表示同意。
刑露托着银盘子,满意地朝吧台走去,动手煮他的那杯咖啡。热腾腾的咖啡送过去的时候,上面漂浮着一朵白色的牛奶泡沫花,总共有五片花瓣。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牛奶咖啡。
刑露静静地躲在吧台里,不时隔着插满新鲜红玫瑰的花瓶偷偷看他。后来,他又再添了两杯同样的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低头看书,有时候也放下手里的书看看街外,就这样坐了大半天。
刑露今天一整天灌进肚子里的咖啡仿佛比她身体里流的血液还要多,她觉得自己每一下紧张的呼吸都冒出浓浓的咖啡味,那味道很冲,险些令她窒息。
回去的路上,她经过一家酒铺,没看价钱,就买了一瓶玫瑰香槟,想着以玫瑰开始的一天,也以玫瑰来结束,反正以后的日子都会不一样。
她跟明真在窄小的公寓里边和香槟边吃火锅。明真问她第一天的工作怎么样,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辞掉珠宝店的工作而跑去当个咖啡店的女招待。在明真看来,咖啡店女招待是次一等的。
刑露敷衍过去了。后来,喝光了那瓶酒,她摇摇晃晃地拎起香槟到厨房里倒杯水喝,一不小心又把杯子掉到地上,那个杯像鲜花一样绽放。她蹲下去捡起碎片时,手指头不小心割伤了,正好就是这天早上给玫瑰花刺扎了一下的那根指头。
明真走进来问她:
“你怎么了?”
刑露吮吸着冒血的手指头,心里想: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
到了第二天午后,太阳斜斜地从街上照进来,那个男人又来了,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看见刑露时,先是朝她微笑点头,然后还是坐在昨天那张桌子上,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旁边。
刑露走过去,问他:
“还是跟昨天一样吗?”
他愉快地说:
“是的,谢谢你。”
“我会建议你今天试试特浓咖啡,不要加牛奶。”
他那双黑眼睛好奇地闪烁着,说:
“为什么呢?而且,昨天你在咖啡里做的那朵牛奶花漂亮极了。我还想请教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刑露抬了抬下巴,说:
“这个不难,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我还会做叶子和心形图案。”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逗趣地做出很向往的样子,说:
“噢!心形!”
刑露憋住笑,说:
“但是,今天请听我的忠告,理由有两个——”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刑露瞥了瞥他结实的胸膛,说:
“第一,你身体看来很健康,少喝一天半天牛奶并不会造成营养不良。第二,待会儿我给你送来的甜点,只能够配特浓咖啡。”
他点点头,说:
“第二个理由听起来挺吸引人!那就依你吧!”
过了一会儿,刑露用银盘子端来一杯特浓咖啡和一块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他面前,说:
“试试看。”
他拿起那块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咬了一口,慢慢在口里咀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刑露紧张地问:
“怎么样?”
“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蛋糕。你们换了另一家供货商吧?早就该这么做。”
刑露摇摇头,懒懒地说:
“是我做的。”
他讶异地望着她说:
“你做的?”
“你不相信吗?厨房里有一个烤箱,不信可以去看看。”
看到刑露那个认真的样子,他笑笑说:
“美女做的东西通常很难吃。”
刑露皱了皱嘴角,说:
“看来你吃过很多美女做的东西呢!”
年轻的男人脸红了,低下头去,啜了一口特浓咖啡,脸上露出赞叹的神情说:
“吃这个蛋糕,咖啡果然不加牛奶比较好,否则便太甜了!”
这时候,邻桌那两个年纪不小的姑娘,闻到了香味,探头过来,其中一个,高傲地指着人家吃了一半的蛋糕,说:
“我们也想要这个蛋糕。”
“哦……对不起,卖光了。”刑露抱歉地说。
然而,过了一会儿,刑露替他添咖啡时,悄悄在他空空的碟子里又丢下一块香香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他投给她一个会意的神色。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邻桌那两位姑娘,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两个人同时狐疑地转过头来,把椅子挪过去一些,想看看男人吃的是什么。他用背挡住了后面那两双好奇的眼睛。虽然吃得有点狼狈,却反而更有滋味,刑露美丽的身影有如冬日的斜阳,静悄悄投进他的心湖,留下了一缕甜香。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也是约莫三四点就来到咖啡店,喝一杯特浓咖啡,吃一块好吃得无以复加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有一次,刑露还带他去厨房看看,证明蛋糕是用那个烤箱做出来的。
一天,刑露建议他别喝特浓咖啡了,索性罪恶到底,试试她调的苦巧克力咖啡,一半咖啡结合一半的苦巧克力粉。他欣然接受她的建议。
咖啡端来了,他嗅闻着浓香,闭上眼睛尝了一口。
刑露问:
“怎么样?”
他回答说:
“我觉得自己甜得快要融掉了。”
刑露皱了皱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说:
“是太甜吗?”
他发觉她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说:
“不,刚刚好!我喜欢甜。”
刑露要笑不笑的样子,说:
“从没见过男孩子吃得这么甜。”
他笑着文刑露: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够甜了?”
刑露没好气地说:
“那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温莎公爵的夫人说过,永远不会太瘦和太有钱,依我看,还要再加~一项。”
他好奇地问道:
“哪一项?”
“永远不会有太甜的人!”刑露笑笑说,说完就端着托盘转过身朝吧台走去,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仿佛换了一张脸似的。她听到心里的一把声音说:
“是啊!永远不会有太甜的人,只有太苦、太酸和太辣的。”
这一天,他边喝咖啡边埋头看书,不知不觉到八点钟,一抬头才发现,其他的桌子都空了,咖啡室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起来,走到吧台那边付钱。
刑露坐在吧台里,正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精美的食谱,两排浓密翘曲的睫毛在黄澄澄的灯影下就像蓝丝绒似的。他双手插在裤子的两个口袋里,静静地站在那儿,不敢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她,缓缓抬起头来,发现了他。
“对不起,你们打烊了吧?”他首先说。
刑露捧着书,站起来说:
“哦……没关系,我正想试试烤这个披萨。”她把书反过来给他看。那一页是蘑菇披萨的做法,附带一张诱人的图片。她问他说:“你要不要试试看?”
他笑着回答:
“对不起,我有约会,已经迟到了。下一次吧。”
刑露说:
“那下一次吧。”
他把钱放在吧台上,然后往门口走去。刑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脸上一阵红晕,这都是她的错,她不该这么快就以为自己已经把他迷倒了。
“多么蠢啊!”她心里责备自己。
就在这时,他折回来了。
他带着微笑问:
“你做的披萨应该会很好吃的吧?”
刑露问:
“你的约会怎么办?”
“只是一个朋友的画展。”他耸耸肩,“反正已经迟了,晚一点过去没关系。他应该不会宰了我。我叫徐承勋,你叫什么名字?”
“刑露,露水的露。”
他笑着伸出一只手说:
“承前启后的承,勋章的勋,幸会!”
刑露握了握他伸出来的那只温暖的手,说:
“幸会。”
他念头一转。“你会不会有兴趣去看看那个画展?离这里不远。我这位朋友的画画得挺不错。”他看看手表,说,“酒会还没结束,该会有些点心吃。不过,当然没你做的那么好。”
“好啊!”刑露爽快地点头。她看看自己那身女招待的制服,说:“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去换件衣服。”
“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刑露从咖啡店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黑色皮革短外套,她里头穿一袭玫瑰红色低领口的吊带雪纺裙,露出白皙的颈子和胸口,脚上一双漆皮黑色高跟鞋,脸庞周围的头发有如小蝴蝶般飘舞。
徐承勋头一次看到刑露没扎马尾,一头栗色秀发披垂开来的样子。他看得眼睛呆了。
刑露问道:
“我们走哪边?”
徐承勋片刻才回过神来,说:
“往这边。”
刑露边走边把拿在手里的一条米白色缀着长流苏的羊毛颈巾挂在脖子上,她正想把另一端绕到后面去时,突然起了一阵风,刚好把颈巾的那一端吹到徐承勋的脸上,蒙住了他的脸,他闻到了一股香香的味儿。
“噢……天哪!”刑露连忙伸手去把颈巾拉开来。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瞥见对面人行道一盏路灯的暗影下站着一个矮小的男人,正盯着她和徐承勋这边看。那个男人发现了她,立刻转过头去。
徐承勋不知道刑露的手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他只得自己动手把蒙住脸的颈巾拉开,表情又是尴尬又是销魂。这会儿,他发现刑露的目光停留在对面人行道上。他的眼睛朝她看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矮小的男人消失了。刑露回过神来,把颈巾在颈子上缠了两圈,抱歉的眼睛看了看徐承勋,说:
“对不起,风太大了!”
徐承勋耸耸肩说:
“哦……不……这阵风来得正好!”
“还说来得正好?要是刚刚我们是在过马路,我险些杀了你!”
徐承勋扬了扬两道眉毛,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却陶醉地说:
“是的,你险些杀了我!”
刑露装着没听懂,低下头笑了笑。趁着徐承勋没注意的时候,她往背后瞄了一眼,想看看那个矮小的男人有没有跟在后头。她没有看见他,于是不免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你的名字很好听。”徐承勋说。
“是我爸爸改的。我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出生的,他说,当时产房外面那棵无花果树上的叶子,载着清晨的露水,还有一只云雀在树上唱歌。”
“真的?”徐承勋问。
“假的。那只云雀是他后来加上去的。”刑露笑笑说。
“你以前在别的咖啡店工作过吗?”
“我?我在时装店和珠宝店做过。”
“为什么改行卖咖啡呢?”
“时装、珠宝、咖啡,这三样东西,只有咖啡能喝啊!”刑露微微一笑,“我不喜欢以前那种生活,在这里自在多了。你是画家吗?”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棕色呢绒外套的肘部,那儿沾着一些油彩的渍痕,她第一天就注意到了。
徐承勋暗暗佩服她的观察力,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
刑露好奇的目光看向他,问道:
“很出名的吗?”
徐承勋脸红了,带窘地说:
“我是个不出名的穷画家。”
“这两样听起来都很糟!”刑露促狭地说,“我知道有一个慈善组织专门收容穷画家。”
“真的?”徐承勋问刑露。
“假的。”刑露皱皱鼻子笑了,“你连续中了我两次圈套啊!”
徐承勋自我解嘲说:
“哦……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计的!”
刑露说:
“画家通常都是死后才出名的。”
徐承勋说:
“作品也是死后才值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刑露说:
“画家的宿命?”
徐承勋笑了笑,说:
“画家一旦变得有钱,就再也交不出画了!”
“除了毕加索?”
“是的,除了毕加索。”
刑露撇撇头说:
“可他是个花心萝卜呀!”
他们来到画展地点,是位于一幢公寓地下的狭小画廊,里面是一群三三两两大声聊天的人,他们大都很年轻。徐承勋将刑露介绍给画展主人,他是个矮矮胖胖、不修边幅的男人,五官好像全都挤在一块。然后徐承勋从自助餐桌给刑露拿来饮料和点心。这时,有几个男士过来与他攀谈,刑露径自看画去了。那个晚上,当她瞥见徐承勋时,他身旁总是围绕着一群年轻的女孩子,每个女孩都想引起他的注意。刑露心里想:
“他自己知道吗?”
刑露并不喜欢矮胖画家的作品,他的画缺乏那种迷人的神采。这时,画廊变得有点懊热难耐,她不想看下去了。有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我们走吧!”
几分钟后,她和徐承勋站在铜锣湾热闹的街上,清凉的风让她舒服多了。
“你喜欢我朋友的画吗?”徐承勋问。
“不是不好,但是,似乎太工整了……哦,对不起,我批评你朋友的画。”
“不,你说得没错,很有见地。”停了一下,他问:
“你住哪儿?”
“哦,很近,走路就到。你呢?”
“就在咖啡店附近。”
“那我走这边。”刑露首先说,“再见。”她重又系上长颈巾,裹紧身上的外套,走进人群里,留下了那红色裙子的翩翩身影。
一个星期过去了,刑露都没有到咖啡店上班。一天早上,她终于出现了。
看完画展第二天,她心里想着:
“不能马上就回去。”
于是,整个星期她都留在家里,为自己找了个理由:
“要是他爱上了我,那么,见不到我只会让他更爱我,不管怎样也要试试看。”
徐承勋一进来,看到她时,脸色刷地亮了起来,刑露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已经是午后三点钟,斜阳透过落地玻璃照进来,店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客人,都是独自一人,静悄悄地没人说话。
徐承勋径直走到吧台去,傻乎乎地,几乎没法好好说话。
“你好吗?”他终于抓到这几个字。
“我生了病——”刑露说。
徐承勋急问:
“还好吧?病得严重吗?”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感冒罢了。”
徐承勋松了一口气,眼里多了一丝顽皮,说:
“你那天晚上穿得那么漂亮,我还担心你是不是给人掳走了。”
“本来是的,但是我逃脱了。”刑露一脸正经,开始动手为他煮咖啡,“那天晚上忘了问你,你是画什么画的?”
徐承勋回答说:
“油画。”
刑露瞥了瞥他,说:
“我在想,你会不会有兴趣把作品放在这里寄卖,一来可以当作是开一个小型的画展;二来可以多让一些人认识你,也可以赚些钱;三来——”刑露把煮好的咖啡放在他面前。
“好处还真多呢!”徐承勋微微一笑,就站在吧台喝他的咖啡。
“三来,”刑露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那些复制画,厌恶地说,“我受够了那些丑东西,早就想把它们换掉。”
“你老板不会有意见吗?”
“我说了算。这里的老板是我男朋友。”
“真的?”徐承勋脸色掠过一丝失望,酸溜溜地低下头去吸了一口咖啡。
刑露瞥了他一眼,脸露淘气的微笑说:
“假的。我老板是女人——你第三次掉进我的圈套了!”
徐承勋笑开了:
“我早就说过,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计的啊!”
刑露转身到厨房,把一块刚刚烤好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碟子里拿给他。“你会不会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徐承勋咬了一口蛋糕,说:
“凡是会做出这么好吃的蛋糕的女孩子,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刑露憋住笑说:
“我认识一打以上的女孩子会做这个蛋糕。”
可是,第二天,当刑露看到那些油画时,她心头一颤,后悔了。
她心里说着:
“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画得这么好!”
徐承勋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标价。”
那个黄昏,徐承勋带来了几张小小的油画,摊开在咖啡店的桌子上。刑露坐下来看画,她一句话也没说,狠狠地用牙咬着唇,咬得嘴唇都有点苍白了。看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那双大眼睛像个谜,说:
“先把画挂上去,我来标价吧!”
随后她问徐承勋:
“就只有这么多?你还有其他的吗?”
“在家里,你有兴趣去看看吗?”
“好的,等我下班后。”
刑露站起来,把油画一张张小心翼翼地挂到墙壁上。
徐承勋有点窘困地望着刑露的背影,他觉得她今天的神情有点扑朔迷离,然而,这样的她却更美了。
刑露把画全都挂上去之后,望着那一面她本来很讨厌的橘黄色的墙壁,心里惆怅地想:
“为什么会这样?现在连墙壁都变得好看了!”
徐承勋的小公寓同时也是他的画室,那幢十二层公寓有一部老得可以当作古董、往上升时会发出奇怪的声音的电梯。公寓里只有一个睡房,一个简单的床铺,一间小浴室,一间小厨房,厨房的窗户很久以前已经用木板封死了,家具看上去好像都是救世军捐赠的,一张方形木桌上散落着画画用的油彩和工具,一些已经画好的油画搁在椅子上,另一些挨在墙边。
刑露看了一下屋里的陈设,促狭地说:
“天哪!你好像比我还要穷呢!”
徐承勋咯咯地笑了,找出一把干净的椅子给她。刑露把外套和颈巾搭在椅子上,并没有坐下来,她聚精会神看徐承勋的画,有些是风景,有些是人,有些是水果。
当刑露看到那张水果画的时候,徐承勋自嘲地笑笑说:
“这我我的午餐……和晚餐。”
刑露严肃地说:
“你不该还没成名的。”
徐承勋脸上绽出一个感动的微笑:
“也许是因为……我还活着吧!”
他耸耸肩,又说:
“不过,为了这些画将来能够卖出去,我会认真考虑一下买凶干掉我自己!”
刑露禁不住笑起来。随后她看到另一张大一点的圆。
“这是泰晤士河吗?”她讶然问。
“是的。”
“在那儿画的?”
徐承勋回答:
“凭记忆画的。你去过吗?”
“英国?没有……我没去过,只是在电影里见过,就是《魂断蓝桥》。”
徐承勋问道:
“你喜欢《魂断蓝桥》吗?”
刑露点了一下头,说:
“不过电影里那一条好像是滑铁卢桥。”
“对,我画的是伦敦塔桥。”
刑露久久地望着那张画。天空上呈现不同时刻的光照,满溢的河水像一面大镜子似的映照桥墩,河岸被画沿切开来了,美得像电影里的景象。
她脸上起了一阵波动,缓缓转过身来问徐承勋:
“我可以用你的洗手间吗?”
她挤进那间小小的浴室,锁上门,双手支在洗手槽的边上,望着墙上的镜子,心里叫道:
“天哪!他是个天才!”
随后她镇静下来,长长地呼吸,挺起腰背,重又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双眼睛突然变得冷酷,心里想:
“管他呢!”
刑露从浴室出来时,看到徐承勋就站在刚刚那堆油画旁边。
“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他问。
她瞥了一眼刚刚那张水果画,带着微笑问徐承勋:
“你是说要吃掉这张画?”
徐承勋呵呵笑出声来。“不。我应该还请得起你吃顿饭。”他说着把她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和颈巾拿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在公寓附近一间小餐厅吃饭。
刑露吃得很少,她静静观察坐在她对面的徐承勋,眼前这男人开朗聪明,又有幽默感。她告诉刑露,他念的是经济,却选择了画画。
“为什么呢?”她问。
“因为喜欢。”他说。
刑露说: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呀!”
“那要看你愿意舍弃些什么?”
“那你舍弃了些什么?”
徐承勋咧嘴笑笑说:
“我的同学赚钱都比我多,女朋友也比较多。”
“钱又不是一切。”刑露说,“我以前赚的钱比现在多,可我觉得现在比较快乐。”她把垂下来的一绺发丝撩回耳后。“你有没有跟老师学过画画?”
“很久以前上过几堂课。”
“就是这样?”
徐承勋点点头说:
“嗯,就是这样。”
“但是,你画得很好啊!你总共卖出过几张画?”
徐承勋嘴角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一张?”刑露问。
徐承勋摇摇头。
“两张?”
徐承勋还是摇摇头。
刑露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竖起三根手指,说:“三张?”
徐承勋望着她圈起来的拇指和食指,尴尬地说:
“是那个圆圈。”
刑露叫道:
“一张都没卖出去?太没道理了!”
她停了一下,说:
“也许是因为……”
徐承勋点了一下头,接下去说:
“对……因为我还活着。”
刑露用手掩着脸笑了起来。
徐承勋一脸认真地说:
“看来我真的要买凶干掉我自己!”
刑露松开手,笑着说:
“但你得首先赚到买凶的钱啊!”
徐承勋懊恼地说:
“那倒是。”
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天空下起毛毛细雨来,徐承勋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对刑露说:
“我送你回去。”
出租车抵达公寓外面,两个人下了车。
“我就住这里。”刑露说。
“我送你上去吧。”
刑露看了看他说:
“这里没电梯。”
徐承勋微笑说:
“运动一下也好。”
他们爬上公寓昏暗陡峭的楼梯。他问刑露:
“你每天都是这样回家的吗?”
刑露喘着气说:
“这里的租金便宜。”
“你跟家人一块住吗?”
“不,跟一个室友住,她是我中学同学。”
到了三楼。
“是这一层了。”刑露说着从皮包里掏出钥匙,“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在想……”徐承勋站在那儿,脸有点红,说,“除了在咖啡店里,我还可以在其他地方见到你吗?”
刑露看了他一眼,微笑说:
“我有时也会走到咖啡店外面。”
徐承勋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有笔吗?”刑露问。
徐承勋连忙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刑露。
刑露又问:
“要写在什么地方呢?”
徐承勋在几个口袋里都找不到纸,只好伸出一只手来。
“写在这里好了!”
刑露轻轻捉住他那只手,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他手心里。写完了,她想起什么似的,说:
“外面下雨啊!上面的号码也许会给雨水冲走。”
徐承勋伸出另一只手说:
“这只手也写吧。”
刑露捉住那只手,又在那只手的手心再写一遍。写完了,她调皮地说:
“万一雨很大呢?也许上面的号码还是会给雨水冲走。”
徐承勋吓得摸摸自己的脸问道:
“你不会是想写在我脸上吧?”
刑露禁不住笑起来,因为喘着气爬楼梯上来而泛红的脸蛋闪亮着,听到徐承勋说:
“这样就不怕给雨水冲走了。”
她看到他双手紧紧地插在裤子两边的口袋里。
“那你怎么召出租车回去?”她问。
徐承勋看了看自己的腿,笑着回答:
“我走路回去。”
刑露开了门进屋里去,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在门后面的一把椅子坐下来,疲倦地把脚上的皮靴脱掉。
明真这时从浴室里出来。“你回来啦?”
刑露点点头,把皮靴在一边放好。
雨忽然下大了,啪嗒啪嗒地打在敞开的窗子上。
“刚刚还没这么大雨。”明真说着想走过去关窗。
“我来吧。”刑露说。
起身去关窗的时候,刑露站在窗前,往街上看去,看到徐承勋从公寓出来,一辆车厢顶亮着灯的出租车在他面前缓缓驶过,他没招手,双手在裤子的两个口袋里,踩着水花轻快地往前走。
刑露心里想:
“他说到做到,这多么傻啊!”
“刚刚有人送你回来吗?”明真好奇地问,“我好像听到你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
刑露没有否认。
“是什么人?他是不是想追求你?快告诉我吧。”
刑露轻蔑地回答说:
“只是个不重要的人。”
那天夜里,刑露蜷缩在她那张窄小的床上,心里却想着那幅泰晤士河畔。
她心里说:
“他画得多像啊!泰晤士河就是那个样子!”
突然她又惆怅地想:
“也许我已经忘记了泰晤士河是什么样子的了。”
随后她脸转向墙壁,眼睛发出奇怪的光芒,嘴里喃喃说:
“得要让他快一点爱上我!”
第二天早上醒来,刑露经过老姑娘的那家花店时,挑了一束新鲜的红玫瑰,付了钱,听到老姑娘在背后嘀咕:
“长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总是自己买玫瑰花!”
快要到咖啡店的时候,她远远就看到徐承勋站在咖啡店外面。他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低下头去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刑露走过去,对徐承勋说:
“你还真早呢!”
徐承勋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有如阳光般的笑容,说:
“想喝一杯早上的咖啡!”
刑露瞥了他一眼说:
“哦……原来是为了咖啡。”
“哦……那又不是!”徐承勋连忙说。
“可以替我拿着吗?有刺的,小心别扎到手。”刑露把手里的花交给徐承勋,掏出钥匙打开咖啡店的门。
徐承勋拿着花,顽皮地说:
“我觉得我现在有点像小王子!”
“《小王子》里的小王子只有一朵玫瑰啊!而且是住在小行星上的。”刑露把卷闸往上拉开。
“小王子很爱他那朵玫瑰。”徐承勋替她打开咖啡店的玻璃门。
“可惜玫瑰不爱他。”刑露一边走进去一边说,“而且,他爱玫瑰的话,就不会把她丢在行星上,自己去旅行了。”
“但小王子临走前做了一个玻璃屏风给她啊!”
刑露拿起吧台上的一只玻璃大水瓶,注满了水,接过徐承勋手里的玫瑰,插到瓶里,开始动手磨咖啡豆。
她带着微笑问徐承勋:
“你吃过早餐了吗?”
徐承勋回答说:
“还没有。”
“我正准备做松饼呢。有兴趣吗?”
“你会做松饼?”
刑露瞥了他一眼说:
“我不只会做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
徐承勋说:
“那个已经很厉害了!”
“我还会做面包,今天我打算做一个核桃仁无花果面包。”
徐承勋露出惊叹的神色说:
“你连面包都会做?”
刑露笑开了,把刚刚冲好的咖啡递给他说:
“我可以做一桌子的菜。”
“哦……谢谢你。”徐承勋双手捧着咖啡,有点结巴地问道,“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那是美妙的一天,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到一家小餐馆吃饭。徐承勋充满活力,总是那么愉快,那愉快的气氛能感染身边的人。他们什么都谈,刚刚看完的电影、喜欢的书,还有他那些有趣的朋友。他教会她如何欢笑,而她已经很久没有由衷地笑出来了。当他谈到喜欢的画时,那些也正是她喜欢的,她默默佩服他的鉴赏力。他又告诉她,有一种英国玫瑰叫“昨日”。刑露笑笑说,她只听过“披头四”和“木匠乐队”的《昨日》。
送她回家的路上,徐承勋说:
“《快乐王子》里的王子,没有玫瑰;不过,他有一只燕子,那只燕子爱上了岸边的芦苇,但是芦苇不爱它……结果,它没有南飞,留了下来,替快乐王子把身上的珠宝——送给穷人。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故事。”
这时候,徐承勋怯怯的手伸过来握住刑露的手。
刑露羞涩地说:
“最后,燕子冻死在快乐王子像的脚边啊!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王子。”
他们相爱了。是怎么开始的呢?仿佛比她预期的还要快,有如海浪般扑向人生,冲击人生。她躲不开。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去看电影。徐承勋去买戏票,刑露在商场里闲逛着等他。那儿刚好有一家卖古董珠宝的小店,她额头贴在橱窗上,看着里面两盏小射灯照着的一颗胖胖的玫瑰金戒指,圆鼓鼓的戒面上头,镶着一颗约莫五十分左右的钻石。以前在珠宝店上班的时候,她见过比这颗戒指名贵许多的珠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颗戒指却吸引了她的视线。她心里想着:
“是谁戴过的呢?好漂亮!”
突然之间,她在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一张脸,是那个光头矮小的男人的脸,他就站在她身后盯着她看。
刑露扭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心里怦跳起来,叫道:
“我明明看到他的!又是他!他打算一直监视我吗?”
她追出商场去,想看看那个人跑到哪里去。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整个人抖了一下,猛然回过头来。
“可以进去了。”徐承勋手里拿着两张刚刚买的戏票。看到她苍白着脸,他问她,“你怎么了?”
刑露手按着额头说:
“你吓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