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已经追出了小镇,到了最开始林雨歇脚的那个荒废村子。
已是后半夜,见到了正主的林雨格外精神,到了这个村落,他们算是进鬼门关了,这根本就是林雨的地盘,他喊道:“秀才愣子,这个村子正好三条道能走,你们两个一个守西南,一个守西北,用不着进去,堵着路就行。”
林雨把董小宛扔到了雪地上,自己靠着一面土墙随意坐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又捏出了一堆烟草放在上面,卷了一根旱烟,点燃,放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雾,跟着吐出一些粘在唇上的烟末,看着星空,眼睛随着烟头的明明灭灭一眨一眨的,也如星光。
夜色本深,万籁俱寂,山里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动静,墙头一片浮土被吹起时林雨说了话,声音不高,任谁都能听清,“你说你好好活着呗,折腾上个啥?一来一去的连个好死都捞不着,图啥?”
声音很清朗,很深沉,但是句子里的内容细细评味,却有一种让人惊悚的寒意。
这天气,董小宛身上只有一层睡衣,早冻得神志不清了,嘴都失去了知觉,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不过脑子倒也清楚,再傻她也知道,林雨今天本就没准备留她的命。
她流出了很多眼泪,面庞湿漉漉的,胸前却结了冰碴。
一息尚存的董小宛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把头扭过来,让自己的目光恰好能放在林雨的侧脸上,心里难受,因为她想到了两个画面,第一个,是最开始,自己被吴学军带走时,林小狗单枪匹马要和吴学军掰命的样子;第二个,便是刚刚,吴学军只顾他自己逃走,而不顾自己死活的样子。
此时她不禁地想,女人最好的归宿,是锦衣玉食,还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她忽然感激林小狗,自己让他家破人亡,他却没有让自己受太多的折磨,她用上最后一股力气,低声道:“小狗,对不起,谢谢你。”说完便闭上了眼睛,静静睡了过去,这是再醒不来的一次入眠。
林雨扭头看了看她,心底里到底还是有些酸楚,他曾经幻想了好多弄死她的方法,就要让她疼,让她后悔,最终也没下了那狠手,上吊,服毒,动刀子吃枪子,都行,都挺痛快的,林雨选择冻死她,外人看来,这手段也是惨无人道,他们哪里知道,在初春冻死,是最舒服的一个死法,最开始是浑身战栗,再往后便没有了知觉,最后是感觉到浓浓困倦,睡着了,便再也醒不来了。
林雨心无杂念地将董小宛放平了,整理好了她的头发和衣衫,捂干了她脸上的湿痕,将大衣盖住了她的头和上身,掐灭了烟头,他说:“妮子,其实你捎一句话来,说你喜欢吴学军,瞧不上爷林小狗,爷也不至于去掰命,你们这城里人心眼子多啊,亮亮堂堂光明正大地办事儿,岂不是啥事儿都没了?来生可别遇到爷林小狗了,你好不了,爷也好不了!”
迟愣了半天,林雨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墙。
那个瞬间,林雨整个人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如怒鹰翻飞落到了一个房顶,扑下,一刀剁了一个吴家狗腿子兵,惨叫声起,两个狗腿子在暗处朝着林雨开枪,林雨快速翻身到了掩体之中,子弹只在墙头上激起了两道火星。
熊三看得清楚,端枪上膛瞄准的动作一气呵成,扣动扳机,“啪”的一声枪响,子弹飞入一人眉心,他迅速转移位置,从另一个角度开枪,结果了另一个人。
另一头,秀才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喘气,压制住自己心头的紧张,手中握着一块石头,用力太多,手背上青筋都崩了出来,听着一个人步伐凌乱地跑了出来,他冲上去一石头砸在这人的后脑,想逃?不存在的!秀才骑在他的身上,恶狠狠道:“这一下替狗子哥砸,这一下替我老爹,这一下替我们狼窝的兄弟。”
一下一下地砸上去,血肉横飞,石头上满是红白之物,死透了,秀才一脸戾气地回到了那个墙角,脸上挂着两行血泪,他望着天,嘴里念叨着:“老爹,瞅着,儿子跟狗子哥、愣子正给您老人家报仇呢!”
十几个吸鸦片喝大酒玩儿女人的兵痞子对上狼窝三个英雄好汉,哪有什么还手之力?
天边露白的时候,秀才清数尸体,对林雨说:“狗子哥,就这么几个人齐活了,里头还有吴学军一个。”
话刚说完,一阵蹡蹡马鸣声传来,吴学军纵马冲出了这个荒废的村落,他的伤势不浅,心知道自己到了最后的时刻,但他还是纵马狂奔起来,企图从林雨三人的缝隙中逃脱,好日子才刚来,他不死心。
林雨看得清楚,岂能让这小子跑了?他叫道:“愣子和我上马追,秀才,你把董小宛的尸体搬到老爹坟前。”
旭日东升,如火朝阳映红了半边的天空,林雨上马,双腿狠狠一夹马肚子,马儿吃痛,扬起了前蹄,落下后便狂奔而出。
年底回暖,雁荡山积雪微融,马蹄再不能一踏遍震起一团飞雪,风不冷,却尽显凄凄惨惨,春天最容易让人看到的并不是欣欣向荣,遥想到暮春花落,遥想到春蚕到死,任谁也会伤春,在前端纵马狂奔的吴学军衣衫褴褛,那是被手榴弹炸的,一手一脚只要一动弹便是刺骨的疼,那是从二楼跳下来摔的,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张脸,他的嘴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那是被林雨一刀把怼的。
林小狗没死的消息他没告诉董小宛,因为他觉得,林小狗的家被灭了,老子被杀了,整个人的心态都已经崩了,哪里还能想得到报仇?即便是报仇他也犯不着找自己,那是石川雄也干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他多多少少有点儿想麻痹自己的意思,他要说服自己,林小狗不会来找自己报仇,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想的都是真的,小镇上就留了四十多个兵。
哪儿有那么简单,林小狗家被灭了,老子被杀了,一蹶不振也是报了仇以后的事,人怎么变得强大?要么找个人来爱,要么找个人来恨!
吴学军跑着跑着就哭了,哭他那锦衣玉食的日子,哭他那夜夜能裘被拥香的大床,也哭自己将来是不是能活命这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他告诉自己一定能活,因为前面不远就是狼窝,狼窝里有石川雄也呢,那里有自己的几百军人,也有五六十个关东军人,林小狗不会是东洋人的对手。
等到林小狗被石川雄也灭了,自己照样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今天的事情,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活了这么大,还没听说过谁打架能打得赢狗的,这么一想,他整个人都舒服了。
人之将死,总是会胡思乱想,他不知道怎么着就想到了一片文章,两年前下人弄到的一份北平的《晨报副刊》,上面有一片叫《阿q正传》的文章挺有意思,他也看了,此时他想起里面有一句是这么写的:“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这,这不就是说的自己么?吴学军的心里真是不痛快,有一股郁气不知道往哪儿发,搜刮脑海想是谁写的这片文章,好像是姓鲁,又好像是姓周,不管姓什么,以后有机会了,一定把这人宰了,对,宰了!
此时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他下意识地回头,惊得大叫了一声,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林雨那张仿佛在阿鼻地狱血池里泡过的脸已经距离他不足两尺,林雨挥刀砍在吴学军的马屁股上,那马当时便惊了,疯狂地跃了起来,将吴学军甩到马下,扬长而去。
吴学军倒在地上痛号不止,来回翻滚,骑在马上的林雨手持大刀,纵马在他的身前溜达,看到的,已经不是吴学军这个人,而是庖厨眼里的牛, 看得是他的骨骼,内脏,林雨吐出一口浊气,咬着牙道:“跑啊!”
吴学军根本不敢看林雨的脸,艰难地翻起身来,跪下,道:“狗爷,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算有仇,也是点儿误会,女人嘛,我已经还给你了,灭狼窝的,是东洋人,不是我,你要报仇, 找他们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雨俯下身子,压低声音极其阴冷地说道:“爷,让你跑!”
吴学军点头如捣蒜,“诶诶,好,我跑!”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去,还没爬得快。
熊三追上来了,怒目圆睁,咆哮道:“贼子,还尼玛跑!”他冲了上来,一拉缰绳,使马儿前蹄跃起,再狠狠踏下,便将这吴学军踩在了马蹄下,吴学军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只发出了微弱的轻哼,随声而出的,还有粘稠浓厚的鲜血。
熊三翻身下马,抓住了吴学军的头发,一拳一拳地砸了下去,一脸怒火,偏偏眼泪密布。
林雨没管,他只是扬起头,看着刺眼的霞光,心里空荡荡的。
“啪!”一阵枪声由远处传来,绵绵不绝,让熊三停手,也让林雨的眼神重新聚焦,哥俩扔下了还剩最后一口气的吴学军,往前跑去,在一个山头侦查,看到了狼窝方向跑来的上百人马,有几个身穿深绿军装的关东军,其余的是一些灰蓝土布的吴家军,他们应该是得知镇上出事儿了,要回去的。此刻他们却全部下马了,一个个端枪看着丛林深处,说明刚才那一枪不是他们放的,而是有人打了他们的黑枪。
“啪!”又是一枪,枪声响起两三息,才见子弹打死一个人,林雨道:“枪声三息不到,子弹才飞来,这个打黑枪的起码在一千一百步外,好手段。”
熊三点头道:“要不是她,咱们可就撞上这帮犊子了。”
林雨回头问:“谁?”
熊三道:“咱们雁荡山有这本事的,就一个人,是谁你会不知道?”
林雨心头没来由的一阵酸楚,道:“行了,甭废话了,拖着那个牲口,绕道回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