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太妃在这楚王府里,素来是说一不二的主,高傲如同楚王妃,在婆婆面前也怯得很,素来温和柔弱的周侧妃就更不必提了,慌忙道:“不、不是,妾身……”这才发觉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不对了,忙磕了个头,自己爬了起来,复又坐回绣墩上,细声细气地道:“老祖宗,妾身的意思是,妾身不会管教奴婢,还请老祖宗教教妾身。”
楚太妃耷拉着眼皮子道:“拾到金子不上交给主子,是品性的问题,这要我怎么教你?”
周侧妃垂下头不敢应话了,有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再深入探讨下去,就成了她的品性有问题了。小英做得的确不对,可周侧妃心里觉得委曲,她院子里丫鬟婆子大大小小加起来,没三十也有二十余,哪可能个个管得着、管得好?况且小英是王府的家生子,难道品性不好,不是王府老人家的错么?
当然,这种话,周侧妃是不敢说出口的。
娇杏在外面通报了一声,将门帘一挑,楚王爷总算是来了,身后还跟着马姨娘。他今日本是要宿在马姨娘那儿的,听到母妃有请,忙不迭地跑过来,就见周侧妃两眼红红的,两眼巴巴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望之令人生怜,而老祖宗却是半阖了眼,靠在引枕上,整个人都缩在炕上,君逸之神情闲适轻松,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小几上的松子仁儿往嘴里扔,齐正山腰佩长刀,垂手肃立在南墙一侧,屋子里的空地上,还跪趴着一个梳双丫髻的丫鬟。
楚王爷直觉情形不对,忙陪着笑问道,“母妃,这、这是怎么了?”
楚太妃将身子往引枕上靠了靠,指着炕头道:“王爷坐。”
君逸之站起身来,将位子让给父王,楚太妃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楚王爷隔着炕几,与太妃面对面坐下,马姨娘低着头在王爷身旁站好。
楚太妃瞥了马姨娘一眼,眸光中有些不满。按说她这正院正房,可不是侍妾们能进来的地方,马姨娘应当自己自觉地站在外间候着,可是人是儿子带进来的,她怎么也得给儿子几分脸面,只得按下不发作。
齐正山低头禀道:“下官巡视至西角门时,正遇上丫鬟小英出府,下官便依照惯例抽查一下,让婆子搜身,哪知从小英的身上搜出一个五两重的金元宝,这才将其拿下,报与太妃,小英自称这锭金元宝是她拾到的。”
二等丫鬟也是常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楚王爷对小英有印象,便转而斥责周侧妃道:“居然想昧下拾到的金子,你是怎么调教的丫鬟?”
周侧妃忙站起来垂手肃立,等王爷发作完了,才拿帕子捂着嘴,小声哽咽道:“是妾身管教不严,请王爷责罚。”
楚王爷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而楚太妃,陪着笑道:“此事就请母妃操心处置了吧。”
楚太妃对儿子的态度极为满意,敛神正容道:“男主外、女主内,这后宅里头的事,原本不当由王爷来操心,今晚特意将王爷请过来,只是为了告诉王爷,现在朝中有些不稳的因素,王爷的一言一行都要极为郑重,方能不让旁人揪到错处,就是这王府后宅里,也必须谨言慎行,象拾金而昧这种类似偷窃的行径,就必须严惩。”
这番话说得楚王爷神情一震,是啊,工部正在查官员贪墨工程银子之事,自己身为主管此事的内阁大臣,多少有些督管不力之嫌,若是府中也传出丫鬟拾金昧之之事,恐怕旁人会拿来大作文章,认为自己就是这种纵容属下贪墨之人。
楚王爷想清其中关键,忙起身朝母妃深深一揖,方坐下道:“多亏母妃提醒,孩儿才不至于授人以柄,那么此事交由孩儿来办吧。”说罢吩咐道:“将小英重杖二十,打发回去,永不录用。”
一直低着头的小英听到如此重罚,吓得当即大哭了起来,“王爷,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愿罚月银一年啊。”边哭边跪爬几步,想去拉王爷的衫摆求情,被齐正山一脚踹倒在地,斥道:“哭什么,想冲撞主子们么?还不拉她下去。”
吴嬷嬷挑起门帘,唤了几个粗使婆子进来,将小英堵住嘴拖了下去。
周侧妃王爷被这么重的处罚给惊呆了。永不录用,就表示小英再也没法子赚钱贴补家用了,当奴婢的手头都只有这么宽裕,若是小英没法子赚钱,不但自家的爹娘会嫌弃,就连婚事都不好说。周侧妃忙低下头,恨不得化为影子帖到墙上,只要老祖宗和王爷不想起她就好。
可惜偏偏事与愿违,楚太妃将目光转向了周侧妃,淡淡地道:“周侧妃,你管束下人不严,也当受罚,你可服气?”
周侧妃忙惶恐地道:“妾身服气,心服口服。请老祖宗处罚。”
楚太妃点了点头道:“就罚你禁足三个月,不得出春蓼院一步,将金刚经和心经各抄一百遍,另外,你院中的丫鬟们,我派吴嬷嬷和郑嬷嬷去教导三个月。你既然不会调教人,就让我来给你操这个心吧。”
别的处罚都没有什么,就是这禁足……周侧妃惶然地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楚太妃,哀求道:“禁足之时,老祖宗能否通融一二,让妾身去姑爷府中参加外孙的百日宴?”
周侧妃所生的庶长女嫁给户部侍郎的嫡子,前不久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下个月就是百日宴了,若周侧妃不能出席,就表示周侧妃在王府中不受宠了,没地位了,这会直接影响到女儿在夫家的地位。
周侧妃自认为这个要求不过分,而且楚太妃并非是不通情理之人,必定会答应,哪知楚太妃只是淡淡地道:“曾外孙那边的百日宴,自有王妃代表王府过去,你不必操心,认真在春蓼院中抄写佛经便是了。”
周侧妃闻言大急,这怎么行?怎么能让王妃代她去?她忙恳求道:“老祖宗容禀,前头的洗三礼、满月酒,都是妾身去的,到百日宴时,却换成了王妃姐姐过去,要怎么跟姑爷一家解释才好,还不知姑爷家的人会怎么猜测,而且妾身也有日子没见到大姑奶奶和小外孙了,想与他们亲近亲近,求老祖宗成全。”
周侧妃只差没直说,我不是普通官宦之家那种出不得台面的妾室,我是堂堂的亲王侧妃啊,大姑爷也要正经叫我一声岳母大人的,亲外孙的百日宴,若是由楚王妃代我去,不知姑爷家的人会怎么猜测我呢,又会怎么对待大姑奶奶啊。
只是楚太妃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论周侧妃怎样凄楚地哀求,都不为所动,只淡淡地道:“到时让原氏告诉大姑爷一家,就说你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小孩子,才没过来的,有谁会胡乱猜测?”
周侧妃听了这话,心中更加焦急,称病这个借口真是太差了,王家本就是有意要攀着楚王府的,若是听说她病了,大姑爷一定会带着姑奶奶过府来探望她,到时她若装得不象,就会穿帮,到那时,情形只怕会更糟……她的女儿,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姑爷冷落?若是由此而多出了几个庶子庶女,那可怎么办呐?王家没有爵位,嫡子可没律法严格保护着,若是日后被庶子压了一头,这可如何是好?
“太妃,求您通融一下吧……”周侧妃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她哀婉地看向楚王爷,楚王爷却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甜白瓷茶杯。
倒是平素交好的马姨娘,同情地瞥了周侧妃一眼,楚太妃淡然中隐含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马姨娘慌得忙垂眸看地,再不敢流露出半分情绪。
君逸之被周侧妃哭得烦躁,皱着眉头道:“周侧妃,天儿晚了,老祖宗要歇息了。”
楚王爷忙起身告辞,周侧妃无法再纠缠,苍白着一张脸,由丫鬟扶着给太妃和王爷施了礼,又由丫鬟扶着回去了。
君逸之心情极好地哼着小曲回了梦海阁,俞筱晚正靠在短炕上看书,一面等他,见他眉飞色舞的,便知事儿是成了,于是笑问道,“怎么处置了周侧妃?”
君逸之挑眉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让她禁足,抄经书。”
俞筱晚略一思忖,便笑道:“我记得,似乎再过阵子,就是她外孙的百日宴了吧?”
周侧妃平日里老老实实的,抓不着错处,可是不能去参加外孙的百日宴,旁的亲戚们会怎么想她?大姑父家的人又会怎么想?人家可是为了攀上楚王府,才来求娶大姑奶奶的,虽说现在大姑奶奶已经生了嫡子,但是普通的官宦之家,可没有一定是由嫡子继承家业的说法……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打击她的女儿,比打击她更为严重吧?
的确是早就应该让周侧妃知道,没有楚王府的支持,她和她的女儿还能得到什么好?若周侧妃再不老实一点,这还只是开始呢。
俞筱晚摇头笑道:“这样的处罚还不算重?”
“一般般啦。”君逸之笑着亲了她几下,将她抱到床上,帮她将被角掖好,附耳轻声道:“我去宫里看看。”
俞筱晚的眼睛亮晶晶的,小声回道:“看清楚一点,回来跟我说得详细一点。”
“那当然!”
君逸之笑着应下,去屏风后换了身夜行衣,裹上华丽的外裳,大摇大摆地出府了。
不过这一夜,君逸之并没有任何收获,太后没有密召哪位大臣入宫商议对策,或许是觉得这不过是些许小事,手下的大臣们足以应付。
君逸之也不着急,只是将几张小纸片装在信封里,让人送去黄大人的府上。黄大人看到信封里的纸片时,骇得大冬天的汗湿了衣背,慌忙乘了轿子出府,去寻人问计了。
韩世昭与长孙羽、君逸之三人正站在东大街一处茶楼三楼雅间临街的窗边,看着黄大人家的轿子一溜烟地从街上穿过,没入车马潮中。
长孙羽啧啧出声,“逸之,你到底给他看了什么,把他吓成这个样子?”
君逸之嘿嘿一笑,“是他贪墨银子、贿赂官员的证据,他很聪明,知道不可吃独食,因此还有不少官员从他手中分到过银子,这些人有的是太后的人,有的却不是,我既然能拿到这个证据,他当然要找人商量,看看是谁拿到了证据,免得他们一伙被人给连锅端了。”
韩世昭蹙眉想了想道:“可是现在朝中不宜大换血。”
大换血总是会让朝局动荡,就算皇帝已经掌权了,也不能一下子换太多官员,只能慢慢来。
君逸之懒洋洋地道:“这我知道,这些证据我不会拿出来,我不过就是逼他去求见太后而已……他、或者别的什么人都行。”
长孙羽抛媚眼似的斜睨了君逸之一眼,“你就喜欢公报私仇。”
君逸之痞痞地一笑,“有本事别让我找到公报私仇的机会啊。”说罢摇头晃脑地走了。
长孙羽打了个寒颤,然后问韩世昭,“我怎么突然觉得惟芳请我妹子入宫,也是这小子干的好事?”
韩世昭同情地看着长孙羽,“你猜对了。”
长孙羽顿时愤怒了,“我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妹子不是你的未婚妻么?你明明知道那小子不怀好意,还不出面阻止?得罪太后的事能随便干的么?”
韩世昭无奈地道:“我知道的时候,芬儿已经入宫了啊。”
长孙羽一把揪住韩世昭的衣襟,恶狠狠地道:“我不管,你必须负责我妹子的安全,不能让太后牵怒于她。”
韩世昭的表情更加无奈了,“这是当然,逸之那家伙就是算计着要我帮他,才哄着芬儿入宫的。”
长孙羽想了想,点头道:“这的确象是逸之这个无耻之徒会干的事儿。”他忽地想到了什么,重重地呸了一口,“我呸,他这样算计芬儿,咱们两个都去帮了他的忙,可是一点好处都捞不着,真是太小气了!”
“的确是很小气,就是怕你找他要报酬嘛。”韩世昭赞同地点了点头。
“就是,不就是一块血玉么?要了几回都不给,真是个眼皮浅的。”长孙羽狠狠地鄙视君逸之。
韩世昭郁闷地看着长孙羽,思忖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么?就是因为你平时要价太高太狠,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
是夜,君逸之将夜行衣穿在里面,外裹一件华丽的深色棉袍,系着炫目的紫貂皮兜帽大氅,大摇大摆地出了府。
初云噘着小嘴嘀咕了一句,“二少夫人这才好了那么一丁点儿,二少爷就在府里头呆不住了。”
蔡嬷嬷盯着初云道,“初云姑娘这句话,要不要告诉给二少夫人去?”
初云吐了吐舌头,忙拉着蔡嬷嬷告饶,“嬷嬷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二少夫人已经安置了,没得吵醒她的道理。”
蔡嬷嬷拿指尖戳了戳初云的额头,“以后记得说话前,先在嘴里转三圈,看这话能说不能说。”
良辰听到此言,心里便活动开了,待初云出了正屋,去小厨房看紫米粥的时候,跟在初云的身后进了小厨房,讨好地笑道:“初云姑娘这个时辰还不歇着?”
初云笑道:“晚膳过了才一个多时辰,恐怕过一会儿,二少夫人又会吐的,我得将粥准备好,待二少夫人安顿了,再歇着。”
良辰继续问着:“可是二少爷出府了,若是半夜回来,不就又会吵醒二少夫人去?”
初云摇头笑道:“哪能呢,他们又不睡一块儿,二少爷是睡在榻上的。”
这么说是分床睡的了,而且已经分了四个多月了,难怪这两天二少爷总是夜里出去,快凌晨才回来。良辰心中一喜,面上尽量不显现出来,嘴里应付道:“哦,难怪喽,内室里烧了火炕,还要火盆。”
初云仔细地看火,没再搭理良辰,见紫米粥都熬得差不多了,便让江枫送到屋内去。
从小厨房出来,要绕过一个七字形的回廊,转到正屋的走廊上。初云小声地问江枫,“刚才厨房窗外可有人?”
江枫也小声回道:“有,应该是娇兰娇蕊两位姐姐。”
初云安心了,“那就好。”
俞筱晚这会子并未安置,而是靠坐在炕头上,拿着几个小瓶儿在手中摆弄,见到初云端着小托盘进来,便笑问道:“怎么样?”
初云笑嘻嘻地回道:“娇蕊娇兰和良辰都听到了。”
俞筱晚不屑地笑了笑,这三个丫头心里想着什么,当她不知道呢,只不过是前阵子实在是太难受了,才没空理她们,由着她们在逸之面前撒娇卖痴的,现在她多少舒服了一点,不整治整治她们,还真怕王府里别的丫鬟都有样学样去。
初云将小几安放在俞筱晚跟前,将紫米粥端到几上,俞筱晚闻着香甜可口,可是吃下肚去,却又多半会吐出来,因而只敢忍着饿,吃了小半碗,便让初云将碗收走了。
屋内的墙角处放置了一个火盆,专门用来热粥的,初云将粥碗隔水放在火盆上,一回头,又见主子在摆弄那些个小瓶子,就不由得急道:“二少夫人,您还是少碰这些。”
俞筱晚微微一笑,“好,我听初云的,初云也是为我好是不是?”
初云不由得红了小脸,嗔道:“这您也要打趣奴婢,奴婢知道您懂这些,可是您现在有身子,能不碰,还是不碰地好,没事拿出来做什么。”
俞筱晚笑笑没说话,只示意初云将瓶子收好。
方才逸之出门之前,她特意找了两种药粉给逸之,一种是媚药、一种是让人浑身瘙痒的药,让逸之看着用。太后身边有极出色的暗卫,想将药洒在太后的身上,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那名奉召入宫的官员,却是可以下手的。
这会子,君逸之正伏在一株大树上,俯视着慈宁宫的方向,他等得有些无聊,就问身边的从文道:“你说,会是哪位大人来啊?”
从文撇了撇嘴道:“主子您这么英明睿智的人都猜不到,小的这么蠢笨,怎么可能猜到啊。”
君逸之满面慈爱地摸了摸从文的后脑勺,目光中露出几分欣慰,“虽然你是蠢笨了一点,但是,幸得你在主子我的教导之下,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还算不得太蠢。”
从文用力朝天翻了个白眼,君逸之奇怪地问,“我让你监视着东北方,你监视老天爷干什么?还是你得了上三白,两眼只能朝天?”
从文忙将目光调正,免得主子说出更让他抓狂的话来。
君逸之又逗了从文几句,从文这会子学乖了,怎么也不再开口,君逸之无聊地道:“真无聊。”
又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宫内传出梆鼓声,已经是亥正了。君逸之想,这个时辰应当差不多了。果不其然,就见两名太监沿着墙根快步往慈宁宫的方向走了过来。
君逸之瞧着前面那人的身影,象是太后身边的魏公公,后面那人也是一身太监打扮,但是将头埋得极低,几乎要扎到自己胸膛里去了,必定是外臣无疑。他往四周看了看,嘿嘿一笑,推了推从文问道:“两件事,一件去长春宫请惟芳长公主,一件是给那家伙上点药。主子我大方宽厚,让你先选。”
从文低着头道:“我先下药。”
君逸之听得直摇头,“就知道你喜欢干这种事。”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瓷瓶,交给从文,“不记得什么是什么了,你随意选着用吧。省着点,最主要的是,不能太露痕迹。”
从文无语地抽了抽嘴角,看着主子纵身一跃,顺着墙根下的阴影,没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君逸之摸到了长春宫,估量着长孙芬应当是住在配殿里,便直接到了配殿的后窗下,用小刀挑开窗户纸,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用长而有力的手指在窗棂上或轻或重地敲击几下,长孙芬听到后,也敲了敲床柱回应,君逸之便一猫腰回去找从文。
一直找到慈宁宫大殿外的一处廊柱后,才找到从文。从文刚刚将一些药粉吹到那名官员的脸上和手上,没办法,因为魏公公也是一位高手,从文不敢靠得太近,还是趁到了殿外,魏公公先进去禀报的当儿,才得了手。他小声禀报给主子,“是张长蔚、张大人。”
君逸之点了点头,四下张望了一下,打量着没有暗卫,两人这才跃上屋檐,找到太后所在的宫殿,伏在琉璃瓦上,一个倒挂金勾,从敞开透气的小天窗处,居高临下地准备欣赏大戏。
太后正在与张长蔚小声地商量着对策,太后原以为黄大人不过是从商户手中接点孝敬罢了,并没想到黄大人真个从工程中挪用了银子,她也想过官员贪墨的事儿,并采取了相应的对策,让几个官员相互监督,只是没想到,黄大人将这些官员都拉下了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让太后有些措手不及,可是她毕竟是在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相较于惶恐不安的张长蔚,太后并没那么慌张,思忖了片刻后,问道:“黄卿能确定那些人拿银子时签名的册子,在他自己手上么?”
张长蔚紧张地道:“册子还在,可是黄大人说,似乎是誊抄的。”
“帐面上呢?”
“帐面上都是抹平了的,黄大人说,请的最好的帐房先生,不会被查出来。”
太后安了心,“那就好。”
张长蔚支吾道:“只是实际上的银子……差了几万两。”
太后冷笑一声,“差了几万两?张卿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哀家给他补上么?”说着声色俱厉,“你回去告诉黄海,若是还想当这个官儿,就马上给哀家卖房子卖地,将这几万两银子补上,否则,哀家能抬举他,亦能将他踩入尘埃之中!”
张长蔚抹着额头的冷汗道:“是是是,臣一定将太后的口谕传达给黄大人。只是……黄大人特意来找臣说,银子大约要过一个月才能凑齐,他之前的银子已经拿去放了,总要到年关,就是让商户先预交明年的保证金,也得到年关的时候。”
太后想了想,斩钉截铁地道:“先拖,若是有人拿那本记录来指摘,就让所有人死咬着不承认便是。哼,难道银子上还刻了字,哪个是从工部的库房到黄卿手中再到旁人手中的么?”
拖就一个字,但有时真的很好使,只要到了年关,从商户那儿预支的银子、放出去的银子就都能到帐,足以填补上工程款中的漏洞了。
太后继续指点道:“工部还有其他的官员,你速让人去查一查,哀家就不相信了,旁人就那么清白无辜?查出一个,就让御史弹劾一个,哀家倒要看看,朝廷能撤掉多少个。”
法不责众,这也是一条有利的武器,闹得越大,越不好收拾,最终,朝廷只能让官员们将吞下去的银子吐出来,然后不了了之。
张长蔚眸光发亮,满面惊叹且钦佩之色,“太后英明。”
这表情,惊讶中隐含钦佩、钦佩中又带着几分发自肺腑的崇敬,是张长蔚惯常在太后面前做的,分寸总是拿捏得刚刚好,不会太露、太露显得虚假,也不会太浅、太浅则太后无法分辨。无需任何多余的语言,太后都能感知他对她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而且又不是用旁人那种露骨的连篇马屁表达出来的,仿佛是无意之中心情的流露,更显得真实可信,张长蔚也因此格外得太后的青眼。
只是今天这表情做起来却有几分狰狞的味道,太后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张卿是吏部尚书,调查工部官员贪墨一事,本也是张卿的分内职责,想来不会出任何差错的吧?”
张长蔚“咬牙切齿”地道:“是。”
太后的面色沉了下来,“张卿可是有何异议?”
“没……臣没……有异议。”
说得咬牙切齿且断断续续,太后的面色愈发沉了,但是声音还是放得很柔和,显示她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张卿若有别的看法,也可说出来,与哀家探讨一二。”
这一回张长蔚连回答都不回答了,只用鼻腔“唔”了一声,可是从他僵硬的面颊上就能看出,后槽牙咬得有多紧。
太后正要发怒,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太后不满地蹙眉问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魏公公忙躬身退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小声禀道:“长公主带着长孙小姐求见,言道有重要之事相告。”
人都已经到了殿外,而且闹了一会子了,看来惟芳是不见到她不会甘心,若惟芳不走,张长蔚也走不了,太后只略一沉吟,便道:“传。”
张长蔚忙垂下头,就想往屏风后躲,那里是放恭桶的地方,可还没等他走到屏风处,惟芳长公主就牵着长孙芬的手,神色焦急地走了进来,张长蔚只得憋着一张苦瓜脸,退到太后身后,充当太监。
惟芳只草草福了福,便道:“母后容禀,芬儿她方才做了个可怕的梦,与母后您有关的。”说着催促长孙芬,“你快说与母后听。”
世人都笃信梦兆,太后一听这梦是与自己有关的,也关注了起来,示意长孙芬仔细描述,不论是怎样的情形,都但说无妨,她自会找高僧解梦。
长孙芬忙禀道:“臣女梦见太后冬至那日去寺庙祈福,百姓们无不簇拥膜拜,可是……可是却忽然蹿出几名刺客,将、将……请太后恕臣女不敢直言,犹记得梦中,漫天漫地的白雪被鲜血染成红色,风吹几里,都带着血腥之气……臣女被梦中景象惊醒,故而特来禀报太后。”
太后和魏公公闻言,俱是一惊,后日便是冬至,太后的确是打算到相国寺大做法事,为百姓祈福、并施舍米粮的。
民间素来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每到十一月冬至这一日,百姓们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酒,享祀先祖,寄寓来年合家团圆、丰收富庶;朝廷也会休沐一日,官员们庆贺往来,阖家团聚,如同过年一般。尤其今年夏季大旱,收成锐减,摄政王因为趁机颁下一系列惠民政策,而深得百姓拥戴,先前太后就想用计调换米粮,将摄政王的名声败坏掉,可惜没有成功,而如今已经入冬,早先备下的米粮已经发放下去,百姓们对摄政王更是感激,太后不得不趁冬至的时机,收拢民心。
只是这种打算,太后还压在心底,怕提早说出来,被摄政王抢了先,摄政王府也时常开棚施粥,收拢民心,她不想让人学了她去。却不曾想,这没说出口的打算,竟在长孙芬的梦中出现,而且还如此凶险,怎不让太后惊心?
太后罕见地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可梦见了那几名刺客的音容?”
长孙芬娇躯一颤,似乎回想到了什么可怕之事,太后和魏公公睁圆了眼睛盯着她,只盼她将刺客的容颜说出来,好防患于未然。
长孙芬闭了闭眼睛,有些害怕地道:“他们五人都蒙着脸,只是后来在打斗中,其中两人的面巾被侍卫们挑下,臣女记得,一人颧骨上有一个大黑痣,另一人没什么特点,只记得他生得眉目清秀。”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魏公公焦急地问,“请长孙小姐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别的特征,比如身高、拿刀拿剑的姿势等等。”
长孙芬想仔细描述,可又有些词穷,比划了半天没说明白,便指着将头埋到胸前的张长蔚道:“不如请那位小公公过来一下,臣女对照着他来说,能说得更清晰些。”
太后和魏公公、张长蔚三人都心中一颤,这个要求可真不好!因为长孙太保是朝中一品大员,张长蔚可没少去长孙府上拍马献殷勤,况且张长蔚又算是长辈一级的了,每逢年关张长蔚去长孙府上拜年之时,长孙太保都会让儿女们出来,给叔叔伯伯们请安,长孙芬是认识张长蔚的!
魏公公忙恬着脸往前走上几步,笑道:“不如长孙小姐对照着奴才来说吧。”
长孙芬歉意地道:“实在对不住,魏公公您深身福相,与刺客的形容不符。”
这魏公公年岁大了,脸和肚皮已经是滚瓜溜圆,远不如保养得宜的张长蔚挺拔,长孙芬拿这一点来说,魏公公也反驳不得。
惟芳长公主是个急性子,见张长蔚不但不动,还站在母后身后扭来扭去,一点没个庄重,心头火起,大喝一声,“叫你出来,听见没有!”
太后低喝一声,“惟芳,你就快要成亲了,这爆炭性子可得改改。”
她不好说惟芳喝斥一个“太监”有何不对,只是这个“太监”的确是不能到长孙芬的面前去,这时候好不后悔,刚才应当寻个借口,先让张长蔚到殿外候着的。可是,当时也是怕擦身而过的时候,被长孙芬认出来不是。
惟芳平白被母后斥了一句,对这个“太监”愈发不满,嘟着小嘴道:“母后,孩儿只是觉得这个死太监居然不愿为母后分忧,实在是太过份了。”她是个行动派,嘴里一边说,就一边蹿过去,伸手去揪张长蔚的耳朵,要将他揪到长孙芬的面前去。
这个动作对于张长蔚来说,可不得了,还并非光是怕自己的身份暴露的问题,早在与太后商议正事的时候,他就觉得身子有些不妥当,燥热得厉害,而且又有些痒,尤其是某处,当时尚能忍住,可现在已经有些忍耐不住的架势,恨不能将背抵在石柱上,用力地蹭,方能解痒。更为可恶的是,那处儿已经高高地支起了擎天一柱,现在隐在阴影处还没什么,若是被揪到灯火之下,一眼就能瞧出不妥来,就算这内殿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也能知道他不是个太监。
更为麻烦的是,他看到惟芳长公主朝他走过来,他竟有种想冲上前去抱住她的冲动,当然,理智尚存,杀了张长蔚,他也是断断不敢的。
君逸之和从文两个人的角度不同,看到的情形自然不同。君逸之忍不住笑弯了两只凤目,问从文道:“你给他下的是什么药?”
从文撇嘴道:“主子您忘了,您说不记得瓶子里是什么药了,小的就两种都挑了些,量也不敢大了,好叫他留下些神智。”
君逸之慈爱地摸摸从文的后脑勺,“乖从文,总算没白跟主子我一场,慢慢学聪明了。”
两个人用传音入密交谈,倒也不怕有人听了去,只是动作幅度不敢大了,太后身边必定是有暗卫戒备的。
内殿里头,惟芳已经揪住了张长蔚的耳朵,一把将他从太后身后拖出来,再抬腿一踹,踢得张长蔚往前一扑,趴在长孙芬面前的金砖地面上。
长孙芬忍着笑,正色道:“还请这位公公站直身子,我才好仔细分说。”
太后道:“且慢,魏公公,你去另唤一个得用的过来,这小子哀家今日才教训了一番,杖了三十下,这会子只怕是站不直的。”
惟芳走巧走过来,听说这个太监是才受了罚了,便伸腿踢了一脚,“原来是个犯事的。”
张长蔚被这一脚踢得猛然扑到地砖上,某处一阵疼痛过后,就极快地涌上一股无比舒坦的颤栗感,他心中又惊又怕又慌,可是身体却背叛了自己的意识,情不自禁地顺着之前的感觉,挺了腰在地上拱了拱,那处儿在金砖上一摩擦,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说不出的畅快,根本就不想起身,只想这样在地上一直拱一直拱……还夸张地大声“啊……”了出来,那声调说不出的暧昧和兴奋。
虽说惟芳和长孙芬都是未出阁的少女,并不知道这声音里包含了什么涵义,可是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无比怪异,耳根子也古怪地热了红了;太后是经过情事的,魏公公是立在窗外记过(君恩册)的,都听出了不对劲,惊疑地互望一眼,心中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魏公公见机得快,立即大喝道:“还不快滚出去,自去执事房领板子,长公主不过小罚一下,你叫得这般凄惨,是想免了对长公主不敬的罚么?”
趴在地上无比舒坦的张长蔚,对身体的反应又是惊惧,又是无法抗拒,他心中察觉到了一丝大事不妙的气息,因而强忍着对金砖地板的无限爱意,挣扎着爬跪起来,以头触地,仿佛在等着太后和长公主的处罚。
太后也感到事情有些不妙,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长孙芬,淡淡地道:“时辰已晚,长孙小姐今夜仔细回想一下,明日再来禀报吧。”
长孙芬不敢表露出任何情绪,只乖顺地蹲身一福,“臣女谨遵太后口谕。”
惟芳的眸光微微一闪,也跟着蹲身朝母后福了一礼,正要退出内殿,却听得外殿传来唱驾之声,“皇上驾到。”
太后的眸光一厉,狠狠瞪了魏公公和张长蔚一眼,同时示意他们不必再掩饰了,有些事情摊开了说,比捂着要好。
这样的想法是没错的,虽然她半夜召见大臣的确是不对,可是她一片慈母之心,把握朝政也是为了皇帝,小皇帝纵使有些不满,却也指责她不得,至少现在指责她不得。哼,小小的年纪,居然就敢算计起自己的母亲来了!太后认定今日之事,是小皇帝的算计,却也并不担心,她自有说辞,堵得小皇帝哑口无言。可是太后没算到的是,张长蔚目前的状况,不论怎样跟皇帝解释,都是解释不通的。
还没等张长蔚站起身来褪下外面罩着的太监服,小皇帝就神色焦急地疾步走了进来,惟芳和长孙芬向他见礼,他也只是摆了摆手,道了声“平身”,几步抢上前去,仔细端详了太后一眼,才大松了一口气似的道:“母后平安无事,儿臣就放心了。”
太后似笑非笑地道:“劳皇儿牵挂了,现已夜深,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为何不早些歇息,何故到母后这儿来?”然后抬眸瞥了皇帝身后的韩世昭一眼,带着些鄙夷地笑道:“韩大人还未出宫么?外臣夜宿宫中,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想抓我的把柄么?先扣一顶大帽子给你们再说。
韩世昭忙叩拜道:“下臣不敢,下臣是奉旨入宫的。”
小皇帝笑盈盈挨着太后坐下,解释道:“母后多虑了,孩儿是传韩大人进宫来弈棋的,一会儿韩大人就会出宫,孩儿只是听说母后这里出了事,才特意过来看一看。”
太后淡然笑道:“母后好得很,不知孩儿从何处听说母后这里出了事?”
小皇帝忙道:“是这样的,孩儿听说亥时初刻,宫门处还进来了一名太监,并是由魏公公亲自领到慈宁宫的,若不是有急事,母后何须深夜召已出宫的太监入宫呢?”
太后的眼睛一眯,心中奎怒,皇儿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居然敢当着她的面直接明说,他在宫中已经有自己的人手?已经可以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了?
太后正要反击回去,忽听韩世昭惊讶地道:“张大人?您为何在这里?”
原来是韩世昭起身的时候,“无意间”往这边瞥了一下,一眼就认出了张长蔚,说完才发觉自己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满面惊惶地抬头看了皇帝和太后一眼,又惊惶地垂下头去。
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张长蔚深夜在此,必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比直接说太后与人私通还要更恶劣!
长孙芬也配合地惊叫一声,伸手捂住小嘴讶然道:“原来是张伯父,难怪刚才……”
小皇帝面色一沉,“刚才如何?”
长孙芬支吾着道:“就……就是臣女想请这位小公公配合臣女一个之时,他不愿意……”
太后蹙眉抢断道:“他是哀家密召入宫的,为的是商议如何遏制朝中不可抗之势力,当然不愿意给你当个太监呼喝。”
小皇帝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神色瞧着太后,半晌才问道:“方才的情形到底是如何的,惟芳皇姐,你告诉朕。”
韩世昭半夜跑来,就是恳求他将长孙芬摘出去,因而小皇帝问的是惟芳,反正惟芳的赐婚懿旨已经颁下,太后不可能再给惟芳设什么绊子,况且太后还要拉拢长孙太保,更不可能为难惟芳。
此时,惟芳瞧瞧韩世昭,又瞧瞧长孙芬,再瞧瞧皇帝弟弟,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心有不甘地撇了撇嘴,可是事已至此,现在退出去,太后也不会饶了她,还不如力挺到底,看这样子,皇帝弟弟已经打算给太后一个教训了,而她,日后是要靠着皇帝弟弟的。
于是,惟芳就嘴快地将事情经过略说一遍,然后看着张长蔚恨恨地道:“张大人就算是有事要密报母后,也该给皇帝请安问候吧?”
这说的是到现在,张长蔚还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没给皇帝叩首的事。
张长蔚此时的体内,正有一股热潮翻涌着,恨得他真想一头撞死才好,他不是不想给皇上请安啊,而是他现在不能说话,一张嘴就会情不自禁地“啊”出来,身体也会不自禁地扭动,害他只能牙关紧咬,用力憋过这一股劲,再做计较。他憋得浑身都在颤抖,撑在地面的手臂更是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瞧在旁人的眼里,就是心虚的表现。
小皇帝蹙眉看向张长蔚道:“既是母后宣召入宫的,张爱卿且平身吧。”
张长蔚仍是不动,脸色愈发红了。
太后自是不知道中了媚药的人如何的痛苦,她只觉得张长蔚真是个没用的,这时候了,还抖个什么劲?于是大喝一声,“张长蔚,皇上让你平身,你还跪着干什么?”
韩世昭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走过去强行将张长蔚扶了起来,还笑盈盈地帮张长蔚除下那身太监服,“这件衣裳张大人可莫再穿了,您才纳了一房小妾,可谓雄风不老呢。”
就见张长蔚浑身猛然一颤,腰下涌现一小团湿痕,空气中也极快地漫出一股淫腥之气。
韩世昭似乎被惊到了,慌忙退开一大步,张长蔚面色灰败,而太后的脸色,则顿时白得犹如最上等的生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