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谁家旧仇换新恨(1)
杨广的遽然离别让升平悲伤不已。后宫内,朝堂外大都觉得二皇子殿下此去再难以全身回还,因此离别时朝臣命妇悉数去送别,祭庙出兵的仪式场面恢宏盛大,唯独升平不肯出现。
皇帝杨坚在大兴宫前誓师祭天,亲自率领百官为远行的将士们送行,而杨广则扬马长啸代表十万将在大兴宫宫门前徘徊三圈以示永念故土,誓将归来。
万千百姓欢呼声悲戚声此起彼伏交杂,杨广在那一刻成了臣民仰望的英雄,哪怕此行前去路途艰险也不能动摇他的决绝。
升平靠在栖凤宫殿门边听宫墙外出征号角伴随钟楼鼓响,原来,宫内永安寺也在为即将远征的战士鸣鼓敲钟虔诚祷告。
升平看不见被簇拥的杨广在马上是怎样的英姿,也自然不能知道杨广居高临下面对黎民百姓时心潮怎样澎湃,她只能闭眼冥想那日他对自己的温柔亲吻,回味那句我会为你打造昭阳宫的允诺。
为将士们送行的号角再次骤然吹响,她支撑身子的力道仿佛被人抽走了般,手臂重重落下撞在宫门上也不觉疼痛,身子缓缓顺着角落滑下去。
庄严肃穆的出征号角声压住了震天的鼓乐,仿佛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冰冷的催命符,正在催促眼前鲜活生命赶紧踏上黄泉路。
皇帝在祭天台上面色凝重,亲竖将旗,金色丝线织就的龙威锦旗迎风飘飘展开,由执旗礼官立于出征皇子的杨广面前,皇家旗帜与杨广身上银光甲胄同示天朝威严不可轻视。
杨广手擎将旗岿然立于马上,回首向众人举旗示意,三军将士见状顿时齐声呼啸,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更冲破天际直穿到九霄云外。
这几声发自肺腑的呼喊,升平身在内宫是能听见的,威严雄壮的呼喊声唤回她残留的些许神智,用力的撑起身站起,拖着逶迤长长的裙摆缓缓向内殿走,脚尖一点点踩在青石甬道上,她强迫自己垂下的视线只盯着脚下一条条通往天际的石砖缝隙不看其他,生怕一时失神,眼泪便流了出来。
背后又是九声钟响在空中回荡,幽远绵长,像极了离别人的情意,割不断剪不开。
升平踩上了殿前的石阶,不敢回首,不敢停留,她推开想要上前服侍的永好独自一个人走回大殿。
失去阳光照拂,骤然冰冷的感觉激得升平脑中空白一片,心中所想所念也此刻全部清除干净,浑浑噩噩的她无力的走到芙蓉榻边坐下,手指反复摸着那日广哥哥坐过的地方。
想他。想有他逗弄嬉闹的日子,想有他陪伴成长的回忆。
渐渐的,阳光掠过殿窗,菱花样式的格子被拖了长长影子,从大殿右角向左移动,最终停留在她的脚边不再离开。
广哥哥就这样走了,可能再不会归来,一想到杨广会战死疆场,升平突然扑倒在榻上放声大哭。广哥哥就这样走了,煊赫的送行终掩盖不住他终将消失的结果,掩盖不了…….
升平知道。
秋逝冬来,仍有残叶伶仃停留在树上等待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不肯轻易离开。
晋王宫没了广哥哥便从此丧失了对升平的吸引,即使偶尔会路过,也只在台阶前伫立片刻,怕想起他不敢多多停留,匆匆了脚步。
她听永好说,广哥哥跋涉两月终到了西北战场,不等整装待战便迎头碰上叛军大肆进攻,一场恶战下来双方损失惨重,他不得不退守临下关等待时机再战。
两军在恶劣天气下对峙十余日,趁双方疲累之时杨广率兵背负粮草果断出击,连夜衬敌人不备时痛击重创,夜袭成功后更是策动十万重兵再次挺进向前,一路逼退数十万敌军。
冬至来临时,蜀王秀哥哥也迎娶了新王妃,蜀王宫铺天盖充斥着红色渲染喜庆,为了冲刷全国子民心中的阴霾,也为了晋王杨广新送回的战报。
杨广一战成名后,在两军阵前越发凶狠善战,带领大隋将士们将铁骑直逼潼关,隋朝大军仅用月余时间收复大部失地,铁蹄踏掠之处无不所向披靡,北疆一十八个蛮夷部族悉数归降大隋,此役收回西北被叛军侵占疆土百余里,最终临近两方对垒镇山关口时,更是趁夜派出一万先锋包抄截断叛军后退粮路,令叛军统帅胆寒心惊,只能慌乱丢失粮草退守关门不出,两军于镇山关对峙,动弹不得。
听闻这些战报时升平微微发怔,最近越发温顺的她偷眼瞧了瞧母后,却发现母后此时深幽的目光正眺望远方,视线所及是昭阳宫前所立的高高旗杆,那面象征大隋朝的明黄蟠龙旗帜迎风烈烈招展,为的是向远征士兵昭示皇室与他们同在的坚定信心,即便皇家身不随行,心却时时刻刻惦念故土重回、儿郎早归。
“退下吧,再把战报给皇上送去。”独孤皇后散发拖曳着长长的凤凰裙摆坐在双凤朝鸣铜镜前慢慢摩挲着自己的乌黑长发,蔑然吩咐内侍道。
独孤皇后年过五旬依然丽质绰约,眉眼虽有些严厉,却仍能看出少女时代的曼丽妖娆。
据说当年升平外祖独孤信原本是北周大司马,手握数十万精兵强将纵横朝堂无人敢言,独孤皇后初长成便是举手箭贯百步,低头熟览兵书,外祖便问她,何以如此沉迷兵家战事?
独孤皇后笑曰,儿要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盖世英雄,与盖世英雄匹配的女子又怎能手拿针线只读圣贤书?
这段过往母后曾与升平笑说过数遍,所以她始终记忆犹新。母后每每回忆到此时都会对幼年的她唏嘘感叹:“彼时,本宫已经觉得自己一生决不会永远躲在父母羽翼庇护下,对本宫来说,女红针线、贞烈训导已经不再那么吸引人,本宫更好奇的是外面那些街知巷闻的英武传奇,还有那些随夫马踏天阙的女子功绩美名。那些指尖操纵皇权的红粉娇娥才是本宫最仰慕的英雄。同样,本宫也知道,那种无尚的荣耀只有精心储备才能于需要时信手拈来,才能真正做到执掌六宫生死操控皇家命脉的最后。所以本宫一直在等待适当的机会,等待一个能让闺房女子施展全身才能的机会。而这个机会除了出嫁再不可能轻易得到。可独孤家能在朝堂上权威逼人,注定只能与世家贵胄联姻,门阀世家纨绔居多,又怎会有人具备窃国之材能成全本宫的渴望?幸好,本宫碰见的是你父皇,一个同样渴望权势富贵的男人。”
“父皇能新立朝堂更旗易帜当然是世间最大的盖世英雄,这样母后才有多年夙愿一朝成就的快慰。”升平赖在母后身边撒娇,仰头望着母后最信赖的宫人端木姑姑给母后精心梳理富贵繁复的发式。
独孤皇后闻言突然面沉似水,嘴角紧紧抿起,原本淡然的神色有些异样,似是不悦的凝望升平,冷冷问:“你的父皇真的是盖世英雄么?”
升平对母后问话有些不解:“难道父皇不是么?父皇终日为国家社稷操劳,为黎民百姓分忧,盖世英雄也定不及父皇。”
独孤皇后颌首冷笑,显然对此不愿再谈:“也许是吧。即便他不是盖世英雄,本宫此刻能做的事也所剩无几了。”
升平迟疑,不敢擅言,只是乖巧的趴伏在母后身边撒娇的搂着她的胳膊。
“只不过母后如今最担忧的就是你们兄妹几个,将来若有一日母后先离去了……”独孤皇后见她仍是懵懂不知,幽幽叹息。
“母后要去哪里?”升平更是不解,从她记事开始,母后和父皇一直恩爱相敬,父皇每走一步,母后亦随之一步,二人从未离开一日一夜,今日乍然提及离去,升平心中很是有些茫然。
她惶惶抬眸,发现母后此刻严厉的面容分外阴冷灰暗,正在回头冷冷睥睨身后的端木姑姑,说:“呵,也是。本宫去哪里,又敢去哪里?即便真是要走,也是连江山一起带走的!”
“皇后娘娘莫要这样说,公主殿下年幼,易受惊吓。”端木姑姑见状上前压低声音劝慰。
忽的,精致钗奁哗啦啦砸在端木姑姑的脚边,吓得升平惊呼,不敢多瞧母后一眼。
同时端木秀荣巍然躬身,口里迭声告罪:“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独孤皇后不理睬二人,随手点了身边一名宫人上前继续为自己梳发,直等朝天髻终于梳妆完毕,才缓缓回过身站起。
朱红色的瞿衣朝服罩着直挺不屈的脊梁,盛妆点染的面庞神采依旧飞扬,光华夺目的饰物将方才所有怒意折散,她淡定从容拉过略有些惶惶的升平。
钗奁已被宫人捡去,谁想母后愤然神情比宫人拾捡饰物的动作还要快上些许,所有勃发的怒气转瞬即逝。
独孤皇后低下头,额前的十二柄含珠凤钗在眉间微微颤动。她冷冷含笑,艳红双唇轻启,“阿鸾,你可知母后当年肯嫁与你的父皇,要求你父皇必须以什么条件想换吗?”
升平默然凝望着母后诡异神情不知所措,母后幽怨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讥讽,似在嘲讽父皇的不守诺言。“本宫说过,若想得我独孤家兵马,必先娶我,若想娶我,必终生不可再纳妾!”
升平愣在原地,静静看着母后平静的面容忽尔变得阴狠,“可惜,他失约了。”
独孤皇后仿说到这里佛换了一个人,不再像从前对升平慈爱宠溺的母后,而那个世人称颂的佳话似乎也被迫撕开动人的外衣,一点点显露在懵懂的升平眼前。
她曾以为父皇对母后心有所属情定终生,才貌双绝的母后与功勋卓著的父皇是世间难得的佳偶天成,原来背后的真相竟是这般丑陋。
没有哪对儿帝后是真正的相亲相爱,就连一生不曾纳妃独尊中宫的父皇也不过是忌惮独孤家的兵马,贪恋独孤家带来的权势。
呵,门深殿冷的宫廷里,究竟能有多少深情真意;风幻云变的朝堂上,又复多少尔虞我诈;亘古不变的九天宫阙到底还隐藏多少欺瞒世人的可笑谎言?
升平惶惶不知。
独孤皇后上朝时的背影仍旧是富丽端庄的,昭阳宫门玉石台阶上停靠的龙辇原来是父皇给给予独孤家的荣耀和保证,却被天下人误以为是当今皇上疼爱贤后的真情体现。
真相永远不为人知,因为它们被掩盖在红墙金瓦的煌煌宫阙之内,不见天日。
母后说的失约是什么,莫非……
升平回栖凤宫后有些坐卧不宁,总觉得今日母后行动似乎有些异样,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待真正噩耗的来临,她惶惶的提着心徘徊数次,眼睁睁看着日落西山掩藏在无边宫墙一隅,茫然的心方才忽的松了下来。
半口气还没叹完,内殿大门嘎吱一声从外推开,她猛地抬眼看去,永好尴尬的伫立在殿门口。
“公主,皇后娘娘唤您去昭阳宫。”永好手中拿出一件出大毛的紫貂披风小心翼翼的说。
升平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喉咙也骤然紧了起来。
终于还是来了,躲也是躲不过的。母后认准的事几时曾任由平静放过?之所以拖到这般久才发作,必然是不想耽搁朝事,等处理罢一切才来料理。
升平重新叹气,木然任永好给自己披上披风系好风帽。穿戴好后与永好急忙忙赶至栖凤宫门,乍出栖凤宫大门便抬眼看见一群褐色锦衣的内侍跪倒在门口外玉石台阶是上,恭敬禀告道:“启禀公主,皇后娘娘说,公主一人前行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