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手足尽断怎展翅(1)
显然,最后一条希望也断掉了,升平眼下只能寄希望李世民能突然在两仪殿出现,向李渊陈词救下汉王杨谅。
升平悄然回到东宫,她让长乐遣人出去打探消息,不曾想消息还没带回来太子建成已经匆匆回至东宫。
升平此时眼睛红肿,只消瞧上一眼就不难察觉她曾痛哭过。为不引起李建成的戒备怀疑,她始终垂首坐在榻旁,没有上前施礼也没有抬头迎视。
李建成明黄色朝靴走到升平眼前停住,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以为她还在伤心,人沉默着坐在榻旁长椅上。
两个人如此僵持着,升平低垂的视线始终定在李建成明晃晃耀眼的靴子上不曾离开,靴上金丝攒珠绣了腾云驾雾的几尾苍龙,此刻怒目睁着双眼俯视鞋底所有臣服的百姓,当然,也包括升平。
李建成的视线倒是没有紧紧盯着升平,反而有意别开自己视线,看着窗外寥寥夜色,沉默无声。
更漏已过丑时,宫灯内燃尽的长烛已经被宫人换过几次,烛芯啪啪跳了几次,每一声响都触动升平紧绷的心,若是平日里,烛花连爆兆喜临门,可今日,升平根本无力喜悦。
李建成来东宫是为了看住她吗,是怕她去擅自闯两仪殿惹回大祸?还是怕她行为失端阻挡他向皇帝宝座前行的脚步?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来到此处,偏又无声缄默?他到底想做什么?
升平深吸口气抬起头:“太子殿下不去休息吗?”
李建成收回目光,直逼升平:“太子妃是在逼本宫走吗?”
升平顿了一下,随即低声摇头道:“臣妾不敢。”
李建成定定看着升平,眼底的神色异常复杂,他突然站起身,身后长椅因他的动作向后挪动,在寂静深夜划出一道巨大声响震动一旁服侍的所有人。宫人,内侍闻声悉数惊惶跪倒,只有升平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李建成走到升平面前,躬下身,鼻尖几乎抵住她的鼻尖:“杨鸾,本宫是你的仇人吗?”
升平不解李建成意思,本能的回答:“不是。”
此话并非出自真心,李建成,李世民,乃至宝座上的唐皇李渊都是她杨氏的仇敌,她永远记得,但她不会选择此时说出危及自己性命。
“很快就是了。”李建成欲语还迟的站起身,目光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抉择。
升平想从太子眼底寻找阴谋的蛛丝马迹,但李建成很快又恢复以往的诡魅笑容,他冷笑的捏住升平下颌:“如果本宫是太子妃的仇人,你有胆子杀了本宫吗?”
升平用力挣脱他的钳制,避开这个充满陷阱的问题:“太子殿下说笑了。”
李建成静静的注视升平,侧开身子的她觉得那对目光如尖刀,剜得她的脸颊剧烈抽痛起来。月冷如水,抵不过她此刻全身冰冷。
“如果太子妃想杀了本宫,也要等到本宫登基再说。届时本宫给你机会。”李建成压低声音说道。
李建成到底想要干什么?
太子说到此处突然转身离去,一队宫人内侍紧张的跟随而上。升平猛地抬头,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而去,为他奇特的举动皱紧眉头。
正午时分,刑部通禀内宫外朝知晓,汉王杨谅因暴病急卒,卒年二十五岁①。为彰当今皇上对待前朝皇子恩德,李渊赐汉王汉王杨谅永恩公,准入泰陵,与其父杨坚另穴而居。
升平被李渊恩赐前往送行,身边除了长乐怀抱的杨侑,再没有一位杨氏亲友朝臣甚至旧日宫人内侍随行送葬。丈余长的乌木镶金檀木棺椁,数十对长长招魂灵幡队伍后只有孤零零一驾车辇随行,大约也是世间少有的奠事仪仗了。
侑儿在长乐怀中始终在哭,一声接续一声,似在为杨氏血脉身系他一人而忧虑难安。升平从长乐怀中接过侑儿,并没有安抚他。今时今日他该哭,不仅要哭,还要放声痛哭才能表现出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无限恐惧。
随着汉王杨谅的离去,悬挂在她们姑侄脖子上的绳索已经逐渐勒紧,今日睡下明日就有可能丢了性命,所以,哭吧,能在有性命时哭泣也是难得的幸福。
车停在泰陵陵寝外,众人默然步行入内。升平曾来过此处两次,一次是父皇母后合葬,一次是送汉王入棺。
升平下车,从陵苑正门而入,漫长石板路延至父皇母后的陵寝前,她透过面前遮挡的白纱凄然望过去,泰陵陵寝因为缺少宫人打理,荒草已从石板缝顽强钻出嘲笑帝王尊严。她的裙摆拖于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此处陵墓是亡国君王才有的凋敝。
升平抱着侑儿在主陵父皇母后墓碑前深深叩首,偌大的皇陵里,昔日争斗一生的两个人此时倒是真真切切沉默下来,静静的看着他们最年幼的女儿以及升平身后的汉王棺椁。
父皇,母后,阿鸾今天来送谅哥哥和你们团聚。
明明知道此时再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语能从父皇母后嘴中说出,可升平还是匍匐在墓碑前一动不动放声哭泣。她不想成为杨氏皇族的耻辱,她也不愿用尊严交换性命,但此时已经由不得她。
国破家亡,宫殿拱手与人,其实,此地才真是她真真正正的家。
曾经,升平以为那座辉煌的大兴宫殿才是她的家,生于皇家终生尊荣,不管做怎样荒唐的事皆由父皇母后宠溺纵容。如今,刁蛮任性的升平公主学会了卑微,学会了珍视,却发现宫倾家灭,连记忆都近乎被人永久抹杀。
升平在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墓碑前哭泣了许久,石板冰冷,她的心也越发的冰凉。最终还是长乐被礼官逼着禀告,必须将汉王尽快入葬才让升平停止哭泣。
长乐搀扶起升平,升平冷冷的看着礼官,这个络腮胡子大汉是李家内臣,因熟悉南朝礼仪而被选中为汉王执掌奠仪送葬,他仗着两重身份并不畏惧升平的训斥,昂首回答道:“永恩公入葬时辰已到,请太子妃娘娘节哀。”
身心疲累的升平已经懒得再与势利小人计较。他们善于见风使舵之行,眼见着大隋最后一个皇嗣已亡,明白太子妃不久也未必能保住自己性命,自然不屑敷衍她。恐怕此时他甚至已经笃定升平不久以后也会魂归于此,才敢放肆嚣张。
送葬队伍缓慢走向右苑,头戴白色纱帽的升平随在队伍后,如果没有长乐搀扶,过于伤心的她连挪动半步都万分艰难。
皇族子女的墓穴位置当年在泰陵修建时已经定下。长子杨宫,次子杨广,三子杨俊墓穴位于左苑,四子杨秀,五子汉王杨谅,幼女杨鸾墓穴于右苑。杨宫当初匆忙登基还来不及为自己打造奢华陵墓,而杨广在位时专心修建水路也不曾有过另铸墓穴的意思。所以,杨氏泰陵倒不像其他帝王墓寝,依旧代代相传,维持升平父皇杨坚修建时的模样。
只是杨俊杨秀死于杨广之前,杨广将他兄弟二人放置左苑,彼时还与升平说过,他要与她同穴而居。如今,左苑在宫倾前已经封闭,里面住着三位争斗的兄弟。右苑,想必三个墓穴都是空的,升平此时此刻甚至不敢走近右苑去看那座属于自己归所的墓穴。
她在右苑门口停住脚步,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内里礼官高呼:“入棺!”她才勉强挺直身体迈步进入。
陵寝阴森风冷,硬硬的扎入心肺,恐惧和悲恸让升平每一步都走的分外艰难。
升平模糊的视线望着汉王杨谅棺椁慢慢沉入陵殿,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可就在她扑到在地时,竟然发现居左的陵寝已被封死,雄伟的陵寝大门似已上锁紧闭。
那是属于杨广的陵寝。
升平迟疑的拽住长乐:“长乐,你看左边的陵寝是否已经封死?”
长乐抬起头也看见那个陵寝被紧闭,她疾走几步又回来,对升平点点头:“是。已经封死了,太子妃娘娘。”
升平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挣扎着想要去看看,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扑在硕大的陵寝门上,不敢置信的拉拽着上面已经严严锁死的金锁。
不可能。不可能。
宫倾之时,杨广被宇文化及勒死,她大病清醒后也曾四下询问过宫人,根本无人知道杨广被埋葬了哪里。亡国之君,战败之俘,他当时没有被送入杨氏皇陵安葬。
杨广就这样消失在升平的记忆里,除了偶尔午夜梦回时,升平几乎不敢想起杨广的归所。究竟是一卷草席潦草掩埋还是和宫人内侍一同被卑贱的送入化人坑焚烧?升平每次梦见此事眼泪都会顺着脸颊不停流淌。
可不想杨广居然已经被安葬在此处,悄无声息的,睡在本该属于他的地方。升平摸着杨广陵墓的大门没有哭泣,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在此刻被掩于心底,成全了她的所有牵挂。
升平摩挲着陵墓门上的铜钉,每一颗都如杨广身上的气息般万分熟悉。
杨广,原来你也在。她一直以为,此生此世再不会看见他。
左苑右苑,父皇母后的子女已经悉数聚齐团聚。不知来日她可否被送回此处,与父母兄长们同眠。
升平的身体里仿佛被掏空了般,失去所有支撑,软绵绵跪在杨广的墓前。
升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面对杨广哭泣,杨广为了她牺牲江山,而她却屈在仇人的朝堂上享受尊荣。学会欺人太容易,怕的是欺骗不了自己。
她双手掩面,呜呜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一双温暖大手从背后搀扶起升平,升平受到惊吓一下子回身,面纱遮挡住的模糊面庞是她最憎恨的男人。
“臣妾见过秦王。”升平的声音有些嘶哑,“秦王请自重。”
李世民咬紧牙,自觉的松开手,此时周围的侍卫宫人眼目众多,他确实必须注意自己行径。
升平头顶的纱帽因为忘情哭泣已经歪掉,李世民抬起手为她正了正,旋即抱拳退下两步。
“世民,惊扰公主了。”他沉声道。
未能顺利救出汉王,他们从前的谋划便戛然截止,哪怕往日的虚情假意也懒得再装。
“多谢秦王随行为汉王送葬,不过此处阴重天冷,恐对秦王身体不利,请秦王先回吧。”升平垂下双目,声音里含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漠然。
李世民定定的看住升平双唇紧抿,粗重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送棺椁的内侍宫人此时已经徐徐而出,礼官也随在队后出现。李世民再想说什么也是不能了。发现李世民的礼官谄媚笑着一路小跑至他的面前拂袖施礼,贸贸然打破两人尴尬:“秦王殿下,臣李素给秦王见礼了。”
李世民阴沉面容点点头,再深深看了一眼升平后负手转身离去。
长乐上前搀扶住升平,升平木然随她去往汉王杨谅陵墓再次跪拜。
礼官立于李世民和升平两人中间,左右来回嗅闻着奸情的味道。
升平僵住脊背,让自己容姿正常如平常般端正,还有封闭陵寝典仪她必须撑到最后,不能让他人察觉任何不利情绪。
长乐送过圆蒲团,升平跪倒在杨谅陵墓前,宫人内侍也都随之跪倒。所有人都在等待礼官宣读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