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觉镜中人憔悴(1)
一夜风过,再醒来已是清晨,菱花窗格外灰蒙蒙亮起一片白光。
升平幽幽醒来,依稀还记得孩子出生刹那稚嫩的啼哭声,和身边隐隐窃窃的轻声吩咐:“快去快回,无需让元妃娘娘知晓。”
那句话升平听得半真切,想睁开眼查看究竟是谁胆敢擅自发出命令,可仿佛被分娩耗尽整个身体的力气,就连双眼也无法睁开。
后来,又渐渐沉睡,依稀仿佛在梦中见到母后,依旧是年轻时凌厉的容颜,升平俯在她冰冷的膝盖上哭泣,忽觉得自己半生来活得异常辛苦,似乎来日不久也将离开人世,心中所有隐藏的泪水在最亲昵的人面前一迸发泄出来,不知浸透了谁的手掌。
泪水被拭干,有人抱住蜷缩的她,她趴伏的地方心跳砰然,安稳而有力。
后来,终于醒了,升平再睁开被彻夜泪水蒙住的双眼,光亮刺入眼底激得她本能遮挡,忽然有人关切靠在面前遮挡住光线。陷入冰冷的她骤然清醒,先是急切坐起抚摸空瘪的小腹,发觉此处已经不再如同先前般隆起,立即惊慌失措的拉过眼前同欢:“本宫诞下的皇嗣呢?“
同欢见升平狼狈模样,眼圈有些发红,立即安抚她:“奶娘正在抱着洗澡。”
升平听罢长舒口气,停顿片刻又冷冷问:“皇后娘娘可分娩了吗?“
“皇后娘娘已于今晨丑时分娩。”同欢拿起浣好的绢帕为升平擦拭发髻汗水,升平捞住她的动作,目光有些焦急:“皇后诞下的是皇嗣,还是公主?”
“是位皇子。”同欢停顿了一下才回答,目光不敢迎合升平,立即端起水盆走向一边。
得知长孙无垢也诞下皇嗣,升平神态还算坦然,“幸好本宫用了催生术,否则必然让她抢先一步。”只消晚一两个时辰,也许天地都会更改。
同欢来不及解释,奶娘已抱着黄绢包裹的襁褓笑盈盈走来过来,向升平福福身,升平立即喜悦的张开双臂,慈爱笑笑:“快,交给本宫,让本宫看看孩子。”
奶娘领命将怀中襁褓递过,升平望见裹在襁褓中的孩子欣慰笑了。
他的额头眉梢似极了李世民,清秀俊朗,粉嫩的小嘴拱来拱去,仿佛在寻找升平的安抚。
满怀欣然的升平立即将孩子放在自己面前,以手指逗弄她的小嘴,果然他被哄得凑过来吸吮起来,她笑,同欢也陪在一旁放下焦虑笑出声来。
无意中升平发现襁褓不曾裹紧,散了一角,她低头,小心翼翼将襁褓解开,再仔细裹。蓦然,她停住所有动作,直直盯着眼前半敞开襁褓内的孩子,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目光定定看向同欢语声尖锐的质问:“是公主?”
同欢慌乱附和点点头,不敢对视升平此刻骇人的视线:“是,是公主。”
升平仿佛着了魔般,立即将孩子赤条条拎出来再看,此时此刻,细看眉目只觉得她的身上似乎还有他人的影子,她的耳朵,她的手指,甚至连方才看起来肖似李世民的五官也像极了昭阳宫的长孙无垢。
升平回过神,嘴角有些颤抖,她将手中的孩子往前一推:“是不是在本宫昏厥时,被人调换了皇嗣?”
同欢担忧公主被无辜伤及啊的一声惊讶,随即察觉自己失态立即频频摇头,“没有,当然没有。”可她越是慌张解释,升平越不能真切相信:“是不是趁本宫昏厥的时候,皇后以公主换走了本宫的皇嗣!”
“元妃娘娘不要多想,纵使他人有心想调换皇嗣,也不敢从皇上面前动手的。昨夜皇上苦守元妃娘娘整晚,元妃娘娘身边并没有他人靠近。”同欢还想说服升平相信。
被她提醒的升平猛地掀开被寝,拖了一身长发迈步下榻。同欢立即上前抱住升平行动中的双腿,:“元妃娘娘,您刚刚诞下公主身体还有些孱弱,必须多多休憩不能出宫。”
升平冷冷瞥了她一眼,质问道:“皇上现在在何处?”
同欢怔了一下,有些嗫嚅回答:“皇上此刻身处昭阳宫。皇后娘娘诞下皇嗣,宫人恳请皇上前往探望。”
升平嘴角还挂着微笑,不过,笑容在渐渐变冷,她扶住自身尚且疼痛的腰腹,执拗向前,奈何同欢抱住她的双腿不肯放松,升平产后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她推开同好阻拦的双手依旧执意向前:“本宫必须要回皇嗣,他是本宫的孩子!”
大门被外推开,身穿明黄长袍的李世民恰巧迈入,见升平擅自离床不禁皱眉:“阿鸾怎么不休息,现在就敢擅自走动?快回去!”
升平目光扫过李世民俊朗面容,仿佛不认识般:“臣妾听说皇后娘娘诞下皇嗣,特要前去祝贺。”
“阿鸾也刚刚生产完毕,身体尚且虚弱,不用遵循这些虚礼。“李世民长舒口气,双臂缠住升平腰肢想将她抱回床榻,升平全身无力挣扎不过,只能坠入他的怀抱。李世民掂量怀中的她抿嘴一笑:“已经做了母亲还是这般任性,朕如同养育了两位公主。“
公主两个字使得升平贴顺的身子又是僵硬,她神色变幻,躺在床榻上直勾勾望着李世民:“皇上,臣妾昨夜诞下的究竟是公主还是皇嗣?”
听她问及李世民眉头紧锁,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复杂莫名:“为何突然问及此事,阿鸾诞下的,当然是公主。”
“可是,曾有善辨相的嬷嬷对臣妾说臣妾腹中十有十成是位皇嗣。”升平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坚定语调,李世民眼底光芒闪动,似在隐藏些许不容人知的秘密:“必是她们胡乱猜错了。”
“还有人说,皇后娘娘所怀才是公主。”升平被李世民的有意敷衍惊伤了肺腑,浑身冰冷。
李世民目光如炬已有些不悦:“阿鸾,只要是阿鸾与朕的孩子,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朕都会同等对待,公主与皇嗣有那般重要吗?”
升平产后仍是虚弱,抢白两句已经气喘吁吁,她苍白了脸色质问:“臣妾辛辛苦苦诞下皇嗣,不想竟被他人调换成公主,皇上让臣妾如何甘心对待?”
“朕已说万遍,放眼大唐宫阙没人胆敢调换皇嗣,更何况,欲调换皇嗣必须经过朕的眼目!”他冷冷迎上她的质问郑重回答。
她有些沉默,许久才轻声问:“所以,是皇上为了安稳江山社稷出卖臣妾,将皇嗣还给昭阳宫以平朝堂争论非议?”
李世民闻言愤然起身,丢在一边襁褓中的孩子被惊吓得依依呀呀哭泣起来,他一把将孩子抱起:“阿鸾,朕会为了江山社稷出卖朕的子嗣?”
升平有些绝望了,“是,无论身处栖凤宫还是昭阳宫,他皆是皇上子嗣。只不过,并非臣妾的。”
李世民不再辩解,他盯着升平缓缓开口:“朕会立即赐旨,栖凤宫元妃所诞育公主,赐名端,满月册封公主封号。”
升平心口一凉,他为掩盖真相竟赐圣旨强迫她接受事实,心如同被刀割般疼痛难忍她微微喘息着几乎连话也说不完整,自己蜷缩回床榻,背对着李世民闭上双眼。任凭同欢在身后如何召唤也不肯回答。他可以偷换子嗣,却不能强迫她接受真相。她不愿接旨谢恩。
李世民冷着脸欲言又止,他恼怒升平如此执拗不肯听话,将襁褓放置同欢怀中,狠狠拂袖离去。栖凤宫宫人立即诚惶诚恐匍匐在地恭送皇帝离开。
同欢怀抱小公主趴伏在床边,对升平背影重重叹息:“元妃娘娘,为何元妃娘娘执意小公主并非亲生呢?”
窝在床榻内侧的升平嘴角抿着苦笑,她颤抖着手指按在自己小腹,那里还在酸麻提醒她亲身骨肉刚刚离开母体便被分离。
若非她还记得孩子生下时的模样,早已被他们苦口婆心偷换了记忆。是的,皇子诞下一刻她曾强迫自己睁开双眼,正看见孩子腰间黑痣,她也曾以为自己过于偏执错怪他人,可翻遍眼前的女婴后腰肌肤哪里还有印记。她,根本不是她的孩子。
也许是长孙无忌屯兵洞獠,进而造成勤王内患?
抑或是魏征在她分娩前临阵变节,投靠昭阳宫?
再或者是李世民坐稳江山不敢为她谋求个名分?
这些疑虑不思则已,每每想起都觉得猜疑越重,升平抓从身后抓过襁褓,放到自己面前冷冷看着内里的女婴,嘟嘴粉嫩的圆润脸庞,疏淡狭长的眉目,甚至连同耳缘形状都像极了长孙无垢。升平恨不能将眼前女婴就此扼死,好让长孙无垢也能尝到孩子被夺的痛苦滋味。
冰冷的手指慢慢爬上女婴的脖颈,襁褓里的她似乎有所警觉顿时嚎啕哭泣,一声啼哭立即换回升平丧失的理智。是,不能动手,一旦动手她再无时机能夺回自己的骨肉。她毕竟是融合帝王血统的公主,无论生母是谁,升平都无权将其扼死。
升平骤然回身对同欢厉声:“快把她抱走,快!”
并非她已无法容忍女婴啼哭,只是一声声凄厉哭声催她思念此刻正睡在长孙无垢怀中的孩子,她更怕自己嫉妒蔓过胸怀会失去理智害死眼前襁褓女婴。
同欢立即上前将公主抱走,升平蜷缩在床榻上痛楚的咬着嘴唇,将泪水流入心底,不能发出哭声,她只能呜呜咬住嘴唇将悲恸咽回,血顺着嘴角流淌仍抵不过心痛如锥。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从那日起升平饮食清减许多,同欢与奶娘在大殿内哄逗小公主时,她的神色也是淡淡的,并不露出对小公主丝毫亲昵的表情。同欢与奶娘离开之时,小公主放在升平床榻一边,她便盯着女婴仔仔细细的看,一遍遍翻找确认是否有她记忆中的印记。一次次翻找,一次次失望,整个人恍惚许多。
她逐渐消瘦下去,茶饭少进。待到小公主满月时人已形销骨立,空荡荡的团锦瞿凤琉边逶迤长衫披在肩头,内里连根丝绦也扎不住。
李世民日日过来探望,坚实的臂弯将她紧紧环住,心痛至极,日久天长见她总是神情木讷也不与自己交谈,他怒过,吵过,继而心如死灰。
升平的固执让李世民陷入绝望,甚至觉得她今时今日无理取闹端因过于重视子嗣所致,时间久了便放弃了与她争辩,每日到栖凤宫,他只是以目光与她默默相对,直坐至天暝。一身蟠龙袍明黄耀眼,半面芙蓉装难掩消瘦,两人心中皆疼痛彼此却矜持不肯低头,心中疤痕结痂剥离,再结痂再剥离,厚若老茧时,终也不觉得疼了。
沈如是来为升平诊病时,她曾偷偷与他打探那日究竟是否被调换襁褓,沈如是起先缓缓摇头,目睹升平恍惚目光又有些心软复而颌首。
领悟的她嘴角凝结苦涩笑意,如此宫闱秘闻如何能让贪图利益的人来论证。即便果真有调换皇嗣一事,他也不会得罪那个身处两仪殿宝座上的九五之尊。
不出几日,长孙无忌果然接到圣旨从洞獠班师回朝,不仅重新复位司徒之位,更兼顾东大营统帅,并领皇帝旨意攻打屡屡进犯的回纥。
魏征的咳喘症再发,人常缠绵病榻,朝堂也少见了。仿若元妃一经诞下公主,颓败之势便再难以遏制,杨氏族人本是远戚,败势后纷纷投靠长孙氏自保,倒似一场其乐融融的君臣同乐好戏正粉墨登场。
大唐皇宫更改了名号——太极宫①。由大兴宫至太极宫,不过短短十余载。升平如同过完一生那般长。
永好奉旨意入宫安抚产后抑郁的元妃。她与升平同坐,见升平如此消沉不觉拭泪:“公主殿下,新朝更迭理应如此,不过是场轮回,且看空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