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饶雪漫      更新:2019-10-11 08:34      字数:5335

毒药迎上去:“不是说去试婚纱,今晚就住宾馆吗?”

“你姐姐我,哪一套婚纱穿上去不好看,有什么试头!再说了,这是我的家,我不从这里出嫁,从哪里出嫁?你明天要背我出这个门,知道不知道!”她一面说一面弯弯腰,然后站直身体,用力地推了毒药胸口一下,呵呵笑起来。

看她的样子,搞不好真是喝多了。不过鉴于她以前在酒吧有装醉的前科,所以我暂时无法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毒药往后退的时候,夏花忽然看到了我。我们的目光越过毒药的肩头对接,我很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但这显然不可能,于是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径直朝着我走过来,我的心跳得飞快,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我真怕她会忽然揪住我的衣领,大喊一声:“你来做甚!我不想看见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我讨厌你以及你家里的每一个人!”之类的话,但实际情况却是,她视我为隐形人,悠然飘过我的身边,一直飘到餐桌前,发现了那瓶红酒,一把握住它,发出一声惊叹:“好酒!”

毒药上前,夺走了她的酒,她不依不饶,非要抢回来,几番回合,毒药干脆拔开瓶塞,把酒瓶倒了过来。酒很快流到地上流了个精光。夏花没想头了,硬生生就给了毒药一个耳光,那耳光打得清脆响亮,毫不迟疑。然后,她灵活地转身,扑向柜子想去找一瓶新的酒。

毒药冲上前,把她的手反扣在后面,夏花拼命挣扎尖叫,毒药说:“你再喝,我就把你的手铰断,再把你丢进房间里锁起来。”

“夏泽你放开我!”她竟然示软,“我的好弟弟,你让我尽尽兴不行?”

“让她喝吧。”我走上前说,“我陪她喝。”

毒药惊讶地看着我。

“明天就要嫁人了,是要好好喝一场的。”我说,家里还有酒没有,没有的话我去买。”

“你谁呀?”可惜夏花并不领情,看都不看我一眼,甩开毒药,冷冷地说,“我喝酒习惯一个人喝的,我要人陪干吗?”

“也习惯装醉是吗?”

她被我的话击中,沉思了几秒种,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迎向她的目光,她眼神里依然有和某人如此相似的东西,令我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她和她弟弟一样,从来都不是强硬的人,强硬的只是外表,包装一颗柔软的心。果不其然,她忽然就笑了,伸出手来,捏我鼻子一下说:“好吧,是你说的,陪我喝!”

一瓶新的红酒被放到餐桌上。三个杯子,外加一碟花生米。毒药给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倒满酒,问我说:“祝酒辞谁来讲?”

“我要烧鸡。”夏花得寸进尺。

“姐姐,半夜了。”毒药说。

夏花从口袋里扔出一把车钥匙到桌上说:“开车不到十分钟,有个二十四小时超市,里面什么都有。车就停在巷口。刚买的,小心别撞坏了。”

“怕了你了,酒等我回来才许再喝!”毒药说完,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家里就剩下我和夏花两人,月亮渐渐地升高,让我疑心天就要亮了,我真怕阿南会忽然醒来,发现我不在家,再打我的电话,而我正在和他的前女友干杯恭祝她新婚大喜,这场景未免也太戏剧化了一点点。

想到这里,我甚至做了一个很无聊的小动作,偷偷关掉了我的电话。

夏花就坐在我对面,喊我的名字:“马卓?”她喊得很不熟练,甚至有些迟疑。她肯定以为我不知道她和阿南之间的事,所以才这样装模做样地把我当作一个路人般对待。不过我原谅她的做戏所以也做戏般地点了点头。

她轻笑着,用酒杯轻轻轻地碰了我的一下,说:“干。”

“新婚快乐!”我一饮而尽。

“世界和平!”她也一饮而尽,不知真醉假醉,笑得夸张。我们又一次对饮,和当年一样,只不过没有热腾腾的火锅。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和毒药一阵闹腾,她竟嚷着热,脱掉棉衣,又脱掉卫衣,只着一件小衫,我这才发现她又瘦了,好像只余一把骨头,令人心疼。

“小心冻到。可不能做个感冒的新娘子。”我走过去,好心替她披上棉衣,一眼瞥见她脖子上一块红色的蝴蝶状斑纹。她竟然有这么奇特的胎记,抑或是纹身?这个奇异的女子,留在我印象里最深的一幕是她踮起脚尖轻吻阿南,除此之外,其实我对她从不曾有过了解。

“你有结婚礼物送我吗?”她忽然突兀地问我这个问题。

“真对不起,我是刚刚才知道。”

“撒谎吧,”她说,“难道夏泽没抱着你大腿哭——我姐要嫁给光头啦!”

“我们许久不联系。”我解释说,“今天才碰巧遇上。”

“也是哈。”她恍然大悟地说,“不过你对他还在心存指望,真令人佩服。看,我的钻戒漂亮不,昨天刚拿到的,tiffany的,限量版。”

“很好看。”我由衷地说。

她把手迅速地收回去:“不过你别怕,你用不着送这么高档的礼物,要是愿意,给我送束玫瑰吧,我最喜欢玫瑰了。以前夏泽在我老家门口种过一些,后来来不及照顾,都枯萎了。最好是黄色的,可惜黄玫瑰很稀有,不好买哦。”

“好像有一首歌是叫这个名字,”我说,“不过歌词很悲伤。”

“因为,黄玫瑰象征着分别。”她说:“但我就是喜欢,一个喜欢分别的人,是不是很奇怪?”

“分别一定有苦衷,”我说,“谁会喜欢分别?”

她笑着给自己倒酒,摇着头说:“你一定觉得你自己了解我,马卓。”

我不置可否,但看得出她的深深醉意,甚至连眼角都泛着红色:“但是啊,你不了解的,你真的不了解,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呀,你也不了解夏泽,夏泽也不了解我,谁也不了解谁……”

就在她颠三倒四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我还以为是毒药回来了,起身去开,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很小心地问我说:“我找夏小姐,她在么?”

“夏小姐不在!”她在里面此地无银地大声喊。

“姐,我来接你回宾馆。”小姑娘显然已经听出她的声音,一脚踏进大门,毕恭毕敬地说,“于先生请您早点休息。”

“早上七点我准时报道。告诉他今晚不要管我!”夏花不站起来,也不看她一眼,而是低头吩咐我说,“马卓,送客。”

小姑娘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我劝她:“她说七点到,肯定到的。要不你先回去吧。”

正说着,毒药拎着一袋子东西回来了,见此情况,他什么话也没说,把那女的一把推到门外,直截了当地把门给关上,搂着我就走到堂屋,把买的东西往桌上一扔。

夏花咯咯笑着,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到桌上。拿起烧鸡对我说:“去热一下。快点,我饿死了。”

“我去。”毒药说,“你别把她当佣人!”

“你就宠着吧!”夏花说,“小心以后她在你头上拉屎。”

“那是我的事。”毒药说,“不用你操心。”

“你别忘了你明天要背我的!”夏花指着他,“我不高兴我也可以在你头上拉屎。”

“得了吧,”毒药说,“你以后骑在于秃子头上拉屎,才算你有真本事。”

“我早拉过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夏花冲着毒药进厨房的背影小声嘀咕。这对兄妹在一起,好像总是有演不完的戏码。但他们之间的情深意重,其实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毒药很快热了烧鸡出来,我们三人刚碰杯,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夏花夹块鸡放进口中嚼着,人跳起来,在院子里找了块石头,扔到门上,正打中铁环,发出很大的响声,外面的人好像吓了一跳,不再敲了。

夏花很高兴地跳回来说:“继续喝!”

“不想嫁,今晚还来得及。”毒药说,“明天我可以带你回广州。”

“我去广州干嘛?”夏花把一杯酒一饮而尽,“别说这些疯话。”

“我说真的。”毒药很认真地看着夏花,看着手表说,“你还有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做最后的决定。”

“别跟我说四小时,四小时很长吗?你怎么不说说你这四年都没消息,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命大福大,才可以活着见到你。本想让你来看我风风光光地出嫁,你非要跟我扯这些废话!我有好的归宿,你不高兴,是么?”

“我是认真的。”毒药还是那句话,“我不想看着你吃苦。”

“什么叫吃苦?”夏花看着他问。

“不心甘情愿,就有苦头吃。”

“你是切身体会么?”夏花忽然就笑了,笑完后,她看着我问道:“我曾经以为我们兄妹俩,这辈子都是当小三儿的命,现在我好不容易能当回正房,马卓你说说看,我能轻易放弃么?”

夏花的话确实不好听,毒药扔了筷子,脸在瞬间变黑了。

就在这时,屋外的敲门声又不折不挠地响了起来。夏花胡乱地把棉袄扣子扣好,走到门边。一把拉开门,对着外面喊道:“敲什么敲,敲死人钟啊,老娘跟你走就是了!”

门被打开,院子里忽然涌进了一群人,印象中的13弄27号从未如此热闹过。

虽然人多势众,但他们都不敢出声,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夏花发话。不过我估计夏花要是再不肯走,这群人一定会一拥而上将她活活绑走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吧,夏花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提着她的包,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边,就马上有人接过了她手中的包,她转回身,对我笑了笑,潇洒地对我摆了摆手,算作告别。她的样子,像极了旧电影里飞上枝头的阔姨太,所有道具均齐全,只差一件花色旗袍。

印象中她也有一次假装酩酊大醉的经历,就是那一次,她欠了别人一屁股债,流落街头,幸而遇到了阿南,替她付了酒钱。他们后来如何历经相爱相知到分手的过程,我未曾做过多少猜测,如果分手是必须的,那么她现在的结果未必不是好结果。

至少,她不会像林果果一样,一辈子漂泊,一辈子不知所终。至少,她选择了一个正好的停靠岸可稍作休息,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幸运?我不相信她装出来的爱慕虚荣,正如我永远不会相信林果果那句挂在嘴上的“钱,永远不嫌多”。

明明对她来说,只有爱,才是最大的奢侈品。

如果享受不了,至少还有金钱填补空虚。何乐不为?

毒药追上去,她执意甩开毒药的手,不肯被搀扶。毒药仍然跟上,一把搂过她的肩膀。她嬉笑着,踮着脚,一只胳膊架着毒药,另一只手伸到毒药头上,一边搓揉他的头发,一边假意埋怨:“送姐出门了,也不放鞭炮?”

“有的,”毒药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怎么可能忘?”

说完,他放开她的胳膊,从屋里拖出一个蛇皮袋,又从葡萄架上折了很长一根竹竿,将鞭炮支起,交给一个站在院子边上的胖子手里,粗声粗气地说:“举着!”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点上。

噼里啪啦作响的鞭炮瞬间炸开了花,冬夜的空气像被这惊天动地的鞭炮感染了,让人不觉寒意。鞭炮声刚刚响起来,毒药慢慢蹲下身,让夏花到他背上去。

夏花娇笑了一下,身子靠了上去。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温柔而严肃,他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安静地迈向门口,如此恭顺地履行着这个仪式——背她的姐姐嫁入别人家。

我看到夏花把头埋在毒药的脖子上,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笑。我想,多半是笑着的吧。只是我自己,怎么越来越看不清楚他们的背影了呢?

他们渐行渐远,往巷口走去,人群跟在他们身后,堵住了我的视线。我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流泪了。

也算是高兴的泪吧,我是真心祝福她。

我相信,如果阿南知道,也会替她高兴的吧?他是那样好的一个好人,纵使自己不能拥有,看着别人幸福也是好的。

我不知道在门边站了多久,毒药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低着头,一路只顾着自己的脚尖移动,像一个迷路的小孩。

走到我面前时,他抬头问我:“还记得那条狗吗?”

我点点头。

“前年死了。”他说,“死在夏花怀里,也埋在这里。以后这个院子,就只剩它看家了。”他的表情和语气,真是孤单极了。我心里的那块裂痕又开始疼痛,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他,像抱住最后一团可以温暖我的火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横抱起,一直抱进他的房间。

这里的末世气息我永世难忘。灯光照着我绯红的面颊,他的面目却模糊不清。

我想念黑暗的感觉,很多时候,我甚至想一头深深扎入这昏暗的世界永不抬头。就像在很宽很宽的海面上,抱着一块浮起的木,不管怎么用尽全力拼命挣扎,海水仍然一点一点地弥漫上来,灌进我的鼻子耳朵眼睛,毫无回旋之力。

毒药,毒药。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我难以抗拒。

多年前他在这个屋子里把我打得遍体鳞伤,如今我们在这里,我却成了抚慰他伤口的人。还有很多话我来不及问,但已经不再重要。没有什么比拥抱着他更让我有勇气。哪怕他现在掐着我的脖子,要致我于死地,我发誓也不会再有任何挣扎。

这一切只因为,我在他眼里的孤单里看到我自己,这些年,其实我也一直这样孤孤单单的,不是吗?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坐地铁,一个人吃盒饭,一个人悲伤,一个人快乐,一个人辛苦考虑自己的将来,一个人远离爱情。

“我的。我的。我的。”他在我耳边重复着简短的这两个字。

我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回应他,这排山倒海的幸福令我恐惧,恐惧这梦境随时会醒来,而那首缠绕我生命的如魔咒一般的离歌,又会无可抗拒地在耳边响起。

我配拥有这样的幸福吗?我配吗?

我只是抓住自己脖子里的护身符,紧紧抓住,不为什么原因。

仅仅这一刻,我真的已经足够。或许我的血液里有她的因子,义无返顾,不懂危险,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愿意含笑九泉的吧。

只是他会不会懂呢?

不知道几点,他起身,点了一支烟。我将床头灯打开,头靠在靠垫上看着他。他伸出一个手指,温柔地在我睫毛上捋了捋,叹息说:“你终于是我的了。”

我捏捏他的下巴表示回答。他又叹息说:“她终于嫁了。”

“高兴点吧,”我说,“她这样选择,总有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