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西市、十字路口、柳树……
可供参考的信息实在太少,九金有些迷惘。问了个看似和蔼的大娘,得到的答案是“你往西边走就是了”;又问了个看似博学的书生,答案是“你瞧见个像十字的路口就到了”。想了很久,她有点饿了,打算放弃。就算师公真的很重要,也重要不过自己,幸好她刚才有从裴澄身上顺手牵羊拿了银子,不如觅食去。
九金的有点就是做事要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很快她就付诸行动了,“老板,我要一份豆腐脑,不要葱花,有赠品吗?”
“你怎么又来要赠品了。”
“咦?你认得我?”人怕出名猪怕壮啊,有时候想低调也是一桩难事。
“你不是那个绿翘么?以前每回来我这都问我要赠品。不对呀,你不是死了吗?”
老板的表情变化很莫测,一瞬间就透出惊恐,退后一大步,把盛豆腐脑的勺子举在胸前捍卫着自己。
“你说那个被鱼玄机打死的绿翘哦,很多人都说我跟她长得像,其实你仔细看,就会发现我要比她端庄很多。至少我不傻啊,我叫唐九金,从名字上就能察觉出我非凡的品味了。啧啧,像绿翘这种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名,脸绿了人也翘了,多贴切……我说老板,到底有没有赠品?”
说了半天,老板有点听糊涂了,唐九金倒是思路很清晰。
好不容易算是弄明白了,老板将信将疑地扫了眼九金,径自盛了碗豆腐脑递给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也对,要是绿翘没死,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看鱼玄机行刑了。”
“来看行刑?你是说前面那堆人挤在一块是在看行刑?”九金瞪大眼,吃惊地看着那边的人群,还以为是非法集会呢。
“是啊,不然我干吗把摊位搬来这边,你要去瞧瞧么,我这还有凳子出租。”老板弯下身子,掏出个四四方方的小凳子。
“不用了不用了,站着视野比较开阔。”九金摇着头,急匆匆地把银子塞进老板手里,端着豆腐脑很小心翼翼地往前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老板,到底有没有赠品?”
“你真烦人。喏,这个孔明锁送你,记住哦,我这摊子叫‘豆腐西施’,一般在明德门那边出没,今儿比较特殊,下次带点朋友来吃。”
九金皱着眉,厌恶地摆弄着手中里的六根木头,不悦地抱怨了起来:“骗小孩子的哇,这东西有什么用喏?”
“这东西有名堂的,我叫它情人锁,你去找个男人把这六根木头交叉固定起来,要是可以,他就是你真命天子了。”既然是骗那就要彻底点,老板很得意地拍了拍胸脯,说得有模有样,反正面前这女孩看起来也就像个傻子。
“那我下次带我的真命天子来吃你的豆腐脑。”听起来很神奇喏,九金很谨慎地把六根木条藏进了兜里,又端着豆腐脑朝人群拥挤的地方跑去了。
看着她一副得了便宜喜滋滋的样子,老板更确定这是个没比绿翘好到哪去的傻子,这种连小孩子都不屑的玩意,她居然还信了。
……
另一边,非常天真的九金左闪右避,终于挤进了人群中心。她喘了口气,见豆腐脑一滴都没弄洒,很满足,于是开始寻觅起师公的踪影。她总觉得虽然人很多,但不会太难找,只要是很黯然销魂的身影,应该就是师公了。
可是很快九金就发现自己预估错了,黯然销魂的人很多,还有很多看起来有点脸熟的公子哥哭了。真是很宏伟的场面,九金开始幻想自己哪天死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画面……然而她脑中总是浮现出成千上万的猪在嚎叫的场景……
“你来这做什么?!”
忽然,身后有道亲切的声音飘来,带着些微的怒意。
九金震了下,慢慢地转过头,看清那张脸后,立刻开心地大叫了起来:“师公!太好了,你真的在哦,终于见到你了!”
“你很开心么?”项郝蹙眉,略显不快地斜睨了她眼。
“没、没有,我很伤心。”意识到了场合问题,九金收敛了下,举起手里的豆腐脑,很是哀伤地说道:“我都开始提前吃豆腐宴了。”
项郝没理会她,径自转身,目光落在了那棵柳树边。
这一次九金也识相地噤声了,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不禁震了下。四周很吵,议论惋叹声四起,有些枯黄的柳叶在秋风里飘摇,柳树下,有个一身白衣的女子跪着,凌乱的发披散在肩上。她抬着头,面无表情,却美貌依旧,眼眸里不见半丝的悔意,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寻着,渐渐地眉宇间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
九金抿着唇,猜想玄机姑姑一定是在找陈韪。她不知道后来裴澄是怎么处置陈韪的,可是显然姑姑是白担心了一场,那样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压根就不需要她的袒护。又或者,姑姑想护的从来也不是那个人,只是那份她觉得很单纯的爱情。
“你在想什么?”她的沉寂,反而让项郝觉得很不寻常,甚至有点担忧。
“哦,没什么。毛飞扬啊毛飞扬,果然是很风中凌乱、如梦似幻的画面啊,我家姑姑即使那么不修边幅,竟然还能那么美,哎……”看着玄机姑姑青丝凌乱飞舞的模样,九金嗟叹,有感而发。
“你能不能闭嘴!”项郝轻斥,她实在是个很让人烦躁的女人。
“……”九金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开始吃起了豆腐脑。每吃一口,她就觉得自己好无辜,是他问了她才回答的,现在有嫌人家吵,都不讲道理哇。
她吃得很津津有味,隐约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喝令声,跟着人群开始发疯似的往前拥挤。正处于投入状态的九金险些就被推倒在地上,幸好有双手及时地扶住她,把她揣到了安全地带。很可惜,豆腐脑洒了一半,都还没舍得吃呢。
再次抬头朝着那棵柳树看过去时,九金算是明白了大伙在激动什么,时辰到了,要行刑了。她微张着唇,呆若木鸡地傻立着,要说一点都不难受那是假的,虽然姑姑常打她,但是也常会赏银子给她,吃穿也从不怠慢她。到底是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人,现在,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手起,刀落……咦?哀伤情绪刚上来,怎么眼前一片黑了喏……
慢慢的九金才反映过来,是师公忽然从身后搂住她,用手遮住了她的眼,还很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喃了句:“别看,会做恶梦。”
“唔……”她看不到,可是听得到,从周围阵阵地抽气声中,也能大致猜出眼前的画面。
九金震了下,一失手,豆腐脑滑落到了地上,溅了她一身。
她有点害怕,下意识地往他怀里躲,却感觉到了他的颤抖,不禁感性了起来,“师公,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会难受,你还要来?”
“师徒一场,送她一程也好。听说黄泉路很长,至少不会让她觉得太孤单。”这丫头有时候很大智若愚,会突然问出些很犀利的问题,惹得项郝很无力,很想找个随便什么东西依靠一下,索性就顺势紧搂住她,把头深埋在了她的发间,轻哝。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死,为什么姑姑还会被行刑?”
“有人想要她死,也有人不想你的生活受到打扰。”
“我?”又关她什么事了?
“如果想要证明玄机没有杀人,除非你站出来,可是段子七不想你被打扰。况且,即使你还活着,也不代表她没有罪,她说与其受牢狱之苦不如一了百了。”也许对鱼玄机来说,一生至此为终点,也好。
这话让九金懵了,她翕张了会唇,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没想到的是,那个总是喜欢折磨她的段子七,居然在无形中那么保护她。这种感觉……好温暖,很早很早以前也有过,那个时候她有家、有疼她的娘亲、有宠她的爹爹、还有个好可爱的妹妹……是亲情的味道,让她好怀念,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
等到九金回神后,眼前已经恢复了光明,师公也跟她拉开了距离。人群开始散去,方才的热闹不在,柳树下也没有了玄机姑姑的身影,只残留下一片血迹,瞧了让人心惊。她咬着唇,别过头去,刚好对上师公有些呆滞的目光,不禁泛起一丝同情。
“师公,你饿吗?我带你去吃东西吧。”
“去哪吃?”他本想拒绝,却又觉得的确该调整下心情。
“去了不就知道了。”
项郝没有再多说话,任由九金拖着他往前跑,也不问目的,这种感觉倒也好。跟从前差不多,她总是很没头没脑地拉着他到处走,常逼他做一些很无聊的事,有时候会在山顶坐一整天,就为了看一场日落。据说之所以她不要日落时分才去,是因为有过等待,才知道收获的东西有多可贵。
那时候的阿九已经偶尔会犯傻了,项郝觉得傻子说话不必太上心,他也以为自己一直没上心,却没料隔了那么多年,竟还是清晰如昨……
当梅项郝渐渐从回忆中醒悟过来后,也终于知道了原来九金所谓的带他去吃东西,就是用偷的。
她偷了鸡摸了鱼,当然荤素搭配很好,还顺便拿了几只番薯,然后拉着他躲在一间很眼熟的屋子里得意洋洋地烤了起来。
最神奇的是,这屋子里还藏了柴米油盐……
看来,她是个惯犯,还找了个很隐秘的藏匿地点。项郝蹙眉摇头,发现自己对这个徒孙实在很疏于管教,“阿九,以后少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人家又没摸狗,只是摸了两条鱼啊。”开玩笑,吃狗肉是很不环保的,也是很残忍的。何况,一想到今儿一早郊林里那具狗尸,就让她很畏惧。
“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样啊……那你别吃了,我来帮你吃。”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想当初在道观里,她每天只能吃一顿,每顿只有一碗饭,那碗小得根本就不配被称作碗,分明是只碟子,这要是不用偷的,她早就活活饿死了,哪还等得到他回来。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项郝牵了牵嘴角,拉扯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既然已经偷了,那也别浪费,浪费粮食也是不对的。”
“……”九金咬了咬牙,决定不要跟这种死要面子的男人计较,自顾自地烤起了美食。
她家师公很惬意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忙得灰头土脸,丝毫都没有帮她的打算,甚至还很悠闲地逛起了这间屋子,良久,抛出一句更让她呕血的话:“这屋子看起来好眼熟。”
“……”九金垂着头,用沉默相对。
“你怎么了?”项郝终于发现了她有点不对劲。
“你不记得这里了?”她忽然有种感觉,回头审视这三年的坚持,九金发现自己还真是傻到无药可救了。
闻言后,项郝自言自语了起来:“的确有点印象……”
“这是我家。”她开口,冷冷地打断了他,很不争气地觉得心好酸。
“你家?!”项郝显得很惊讶,失声叫道,又跑到外头研究了一番,才跑回屋子,面色不怎么好看地问道:“你跑来这边做什么?”
“人受了委屈当然会特别想家啊,想家了就会想回来看看啊,在这里烤出来的东西特别有味道。而且,我听村子里的人说,后来见你在这里出现过,所以想守株待兔一下,你答应过会带我离开的嘛。”她更认真地烤起了鱼,想借着忙碌掩饰掉一些情绪,可还是禁不住宣泄了出来:“难怪人家说,男人的承诺只有傻子才会信……”
九金哭了,这是项郝第一次看见她哭得那么安静,他有些自责地蹲下身,轻声开口:“别哭了,我只是有些事要办才耽误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她抬眸看了他眼。是回来了,可不是为了她回来的,如果玄机姑姑不出事,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再回长安城,即使回来了,也绝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然而有时候把一切看得太通透也不是好事,九金宁愿像以前那样的傻:“那你还会走么?”
“我……”他犹豫着。
一个需要想那么久的答案,不要也罢。九金伸出手,有些粗鲁地擦去眼角的泪,把手里那条串在棍子上烤得差不多的鱼递给了他,“喏,可以吃了。我们快吃吧,吃完我要回家了,七哥哥和观世音会着急的。”
“阿九,以后好好待在段府,段家二小姐这身份足够让你丰衣足食了,别再跑来这种地方……”
“虽然人人都说我是傻子,但是傻子也有尊严的啊。丰衣足食了不起啊,我要贪图这些,就不会在道观里忍气吞声三年了。你又没有被很多人集体群殴过,根本就不会知道人家有多委屈,我就是喜欢被人打了之后到这里来哭,碍着你什么了?!那以前你在这里把我救出火坑过,我想你能再救我一次啊。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每天都在墙上用墨画竖线,就盼着你回来。谁知道我画得满墙都是了,你还是不回来!”越说越激动了,积压了三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个宣泄口,九金怒气冲冲地站起身,边抽泣,边蹲在墙角刨啊刨,半晌,才刨出了个木盒子,恶狠狠地丢到项郝面前,“这里头都是我那些年的悄悄话,连红扁都不知道的悄悄话,都给你都给你,我不要了。你要滚就快点滚,反正这些年有你没你也都过来了!”
她一口气吼完好大一段话,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用力踹了下项郝后,九金甩着过长的袖子捂着脸拔腿奔出了屋子。她就猜到从来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更不会记得答应过她的那些话。就她还傻乎乎地一直想溜出段府见她,还自以为是地想旧情复燃……燃个屁啊,她根本就是在****嘛。
项郝整个人愣住了,直到九金离开,他都没回过神。许久之后,才垂头看了眼地上那只木盒子。他犹豫了会,抿着唇,蹲下身,伸出手指轻拨了下就打开了那盒子。里头很杂乱,有一堆小纸条。
他沉了沉气,随意挑了张,上头画了很多金元宝。
又打开一张,上面鸡鸭鱼肉画了一堆。
继续看,是一个很像哭的笑脸。
跟着……有无数张都是重复的,一个老公公模样的人全身湿透了。
项郝很费解,拧着眉心颠来倒去看了很久,最终才明白,原来是“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