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章大约六十几岁,中等个,微胖,花白头发,一张和善的面孔,就像个循循善诱的中学老教师。一见面他就指着陈羽凡说:“我一看就能认出你是陈县长的女儿。”于是他们进屋。房子不是很大,但布置清雅。客厅正面的墙上横挂着一幅墨写的山水画,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帧条幅,条幅为行草,写的是欧阳修的《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儿子、儿媳去上班,孙子去上学,家里没有别人,只有冯玉章与老伴。
陈羽凡向冯玉章介绍说:“我叫陈羽凡,他是我们省《法制时报》的记者谷云波。”
冯玉章听说谷云波是《法制时报》的记者愣了一下,旋即热情地拉住谷云波的手说:“哦!欢迎欢迎!”
大家坐定以后,冯玉章笑眯眯地问陈羽凡:“陈县长还好吗?”
听冯玉章这样问,陈羽凡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我爸爸他……不在了……”她低下头说。
冯玉章惊讶地问:“你说什么?谁不在了?”
陈羽凡说:“是不明原因的车祸。”
冯玉章惊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不明原因的车祸?怎么会呢?”他喃喃地自语道,“陈县长比我小十几岁呢!”
陈羽凡把父亲车祸的情况向冯玉章简单介绍了一遍,最后她说:“我们在整理爸爸遗物的时候发现了曲唐县委、县政府十九名离退休老干部写给爸爸的信,上面有您的名字。今天我们来拜访您,就是想弄清楚你们写这封信的背景。”
“哦!是这样啊!”冯玉章说,“你们没有找找其他人吗?比如龚书记和郑部长。”
“找了,”陈羽凡实话实说,“但他们不愿说。”
“难怪呀!”冯玉章说,“他们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啊!”
“您能告诉我们原因吗?”陈羽凡问道。
冯玉章想了想说:“我们给你爸爸写那封信,是因为大家不忍看到国有资产的严重流失。但我们知道纠正的难度太大了,当时县委要卖掉卧虎岭煤矿的时候,陈县长就据理力争过,但在关键时刻他却被派往省委党校学习。当他一个月学习期满回来以后,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岗位,不必再看谁的眼色了。大家出于义愤,就给陈县长写了那封有明显激将成分的信件,谁知竟会给陈县长造成那么大的困难和压力呢?尽管陈县长上下奔跑,但他最终没有能够夺回失地,真是难为他了,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啊,真不该给你爸爸写那封信,我们都已经离开岗位了,还操哪门子心呢?这样一来,不仅害了陈县长,还把自己弄得有家不能归,何苦啊!”冯玉章痛心疾首地摇摇头。
“有家不能归?这是怎么回事呢?”陈羽凡问。
“唉!”冯玉章叹口气说,“知道我为什么背井离乡来北京住儿子家吗?我是迫不得已啊!我们给你爸爸写那封信是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但不知为什么走漏了风声。我怀疑这十九个人里一定有内奸。”
提到背井离乡,冯玉章回忆说,那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到城郊遛弯。
曲唐旧城的东郊有一片柳林,这里环境幽静、空气新鲜。每天早晨和傍晚,冯玉章都要走很长的路,到柳林里来打上一趟太极拳。这一天他又来到这里。
天气很好,夕阳的余晖把天空装点得格外绚丽多彩。冯玉章来到这里刚刚摆好架势,就来了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走到冯玉章跟前问:“你就是冯玉章?”
冯玉章说:“我是冯玉章,你们有什么事?”
其中一个说:“听说你们十几个人联名给陈县长写了一封信,有没有这事啊?”
冯玉章感到惊讶,他们的签名是秘密进行的,这两个人怎么会知道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冯玉章说着就收起架势准备离开这里,他意识到这两个人来者不善。
两个人拦住他的去路。一个人说:“你已经退休了,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想干什么呀?”
“我不认识你们,请你们让开路。”冯玉章说。
“我们商量点儿事好吗?我劝你还是赶快离开曲唐县城吧,否则出了什么事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孙子!”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干什么不会预先告诉你的。”
“你在恫吓我,我要报警!”
“别吓唬我们,我们的话已经说到了,还是请你三思吧!我们走了,再见!”
那两个人说完便扬长而去。
冯玉章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两个人提到了他的孙子,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就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赶到学校门口,一直等到学校放学,看见孙子安然无恙,蹦蹦跳跳地从学校里出来,他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原来,冯玉章远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因为忙,就把孩子送回老家,跟着爷爷奶奶在县城的一所小学读书。
冯玉章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孙子要有个闪失,他怎么向儿子交代啊?
在此后的几天里,冯玉章总是亲自把孙子送到学校,又早早来到学校门前等候孙子放学。有一天他又来到学校门前,一眼就看见在柳林里遇到的那两个人也在学校门口站着,冯玉章一下子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两个人看见了冯玉章就笑嘻嘻地走过来说:“你还没有走啊?那就等着瞧吧!”说完,那两个人像影子一样消失在街道的人群里。
冯玉章真的害怕了。
等到放学,他背起孙子就急匆匆地跑回家里。一进门他就对老伴说:“有人盯上我们孙子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心“怦怦”跳着,脸色也变得煞白。
老伴知道冯玉章不是在开玩笑。
“那怎么办?”
“我们去北京吧!”
就这样,冯玉章和老伴带着孙子来到了北京儿子的家里,现在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
“其实我是一天也不想在这里住,”冯玉章说,“北京有什么好啊?楼高人多车挤,我一上街就头晕,哪里比得上老家清净啊!但我硬是有家不能归。”冯玉章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陈羽凡说:“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冯玉章说:“我们把希望寄托在陈县长身上,但他却去了。”
陈羽凡问:“您所说的国有资产是指什么呢?”
冯玉章说:“煤矿啊!国家几十年投资数百亿建成的煤矿,人家几百万就拿走了,我们能不痛心吗?”
谷云波说:“冯主任,您能说得具体点儿吗?”
冯玉章摆摆手说:“往事不堪回首啊!”
谷云波说:“您知道,我是《法制时报》的记者,我们曾经接到过一封反映曲唐县在企业改制过程中国有资产大量流失的匿名举报材料,这份材料引起了省委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他们责成报社寻找举报人,以便核实举报内容。我们报社准备详细披露这件事,但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举报人。这封信很奇怪,原先我没有注意,后来突然发现,寄信人的地址写的是“曲唐县”三个字,但我发现信封上的邮戳竟然是北京海淀区邮局。冯主任,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哦!”冯玉章说,“我……怎么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真是巧了,我这里就是海淀区,你是不是怀疑我就是举报人啊?”
“冯主任,”谷云波说,“这个细节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是抱着巨大的希望千里迢迢来拜访您。您刚才说,自己有家不能归。那么,什么时候您才能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呢?只有等到那些迫使您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您才能如愿以偿。但是,如果没有人敢站出来指证他们的犯罪行为,而任凭他们恣意妄为,那什么时候才是您出头的日子呢?日前我们拜访了被迫回到农村老家的范静波局长,他和您的遭遇一样,不得不离开城里的家而搬回农村。他说他与您的关系非比寻常,您的电话号码就是范局长提供的。你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有一天让当道的鬼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他不了解内情,他说您是企业改制的参与者,您应该知道其中的一些具体情况。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的谈话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我只是要核实一下举报信里所说内容的真实性,冯主任,您能满足我这个要求吗?”
“老范呀老范,你这不是出卖朋友吗?”冯玉章现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其实我也只是知道其中的一些皮毛。要想真正弄清内幕,必须找两类人,一是县委核心圈子里的人,二是改制煤矿里的知情人。我作为经委主任,只是在陈县长的领导下参与了曲唐县企业改制政策的制定。一进入实质性阶段,我就无权参与了。”
“冯主任,那封举报信是您写的吗?”谷云波问。
冯玉章沉吟了良久才长吁一口气说:“既然你认定是我写的,那就算是吧!我是身在北京,心系曲唐啊!但我在信里所说的仅仅是一个轮廓,仅仅提供了一个调查的线索。除此之外,我就无能为力了。”
“谢谢冯主任!”谷云波显然非常高兴,说:“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你想问就问吧。”冯玉章说。
于是,谷云波开始向冯玉章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