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兰本要回自个儿院里,却因晚上酒沉,走了困,这会子反倒精神的很。猛记起哲哲近些日子身子不爽,派人去问了几回安,皆被挡回来,也就懒怠管了。这一晃也七八日了,也不知好是没好,转身就朝哲哲屋里走去。银莲急得在身后叫道,“福晋您这是又哪儿去?”名兰瞥了眼银莲,“咱也该往嫡福晋那儿探望回了。”
银莲会意,忙扭身派了几名小丫鬟们,一是去叫醒一路上路过园子的丫鬟婆子开钥,二是快将前儿太医院送来的那副方子立马儿送了来。
待一路过去,果真哲哲屋里人还未睡下,药香飘盈,焦苦衬着清芳味一齐弥在房里。大丫头喜儿正煎着药,忽听门外小丫头子碧珠一迭声叫着“给兰主儿请安”,就忙放下手中的香蒲小扇,起身迎出来。请过安直送名兰进屋后,方绕出院子,咬牙用指尖朝碧珠颅骨狠狠一戳怪道,“又想挨嘴巴子不是?深更半夜的,混嚷什么?福晋才睡下,又得被你吵吵醒。到时候大家都没脸。”一席话唬得那小丫头直垂头道,“再不敢了。”
哲哲倒也没真睡,只是因皇太极晚上请筵,却派了小厮来报说让自个儿好生休养不必去了,正为这事心烦气闷,忽见屋外有动静,又听到那声“兰主儿安”,便知是名兰到了,不想照面,就忙翻转了身,面朝内,装着熟睡模样。名兰心下也清楚,便不多嘴,只悄悄问落晴和西翠,“你家主子这些天可好些没有?”西翠瞥了眼哲哲的背影,没敢吱声。倒是落晴笑点头道,“兰主儿操这闲心做什么。吃了药定是要好的,只是好得慢些罢了。”
名兰闻言,哧的笑了,“这丫头,真真一张利嘴,变着法儿埋汰我没叫人给你家主子开好药呢?”说着,偏头示意银莲将药方递来。并上一绵绸荷包,里面是一包包松纹纸裹的丸药。
名兰将东西归在一处,齐齐交到西翠手里,一件一件拾起来嘱咐道,“你可记好了。这包里是太医才开的丸药,叫舒静丹,最是调理人的,这个在每晚睡前和着姜汁研开,用红糖温水送下去就是了。这青色方子上写的是汤药,这是药引子的出处,你可得记住了,煎药次序马虎不得。顺序不对,药就走了效了。”西翠见这方子冗杂,少不得昏昏沉沉硬撑着强记。
名兰喘口气,继续道,“那白色方子上写的是滋补进益的汤药,可喝可不喝的。若你家主子爱喝,就每日辰时,定点儿给熬着,得用慢火熬,听见没有?若她懒怠喝,也就罢了。不过是个辅助作用。主要还是那青色方子要紧,千万按上面写的次序煎,服用时也要趁热喝,否则仍旧是白煎了。方子里要用的当归,燕窝那些精贵东西。我明儿打发人开了库门就送来。其余市面上能买到的,明儿一早也差小厮去买。大体不会误了用药的时辰。”说着,拾起手边儿的茶碗,用茶盖撇开茶沫子,轻抿一口,微喘口气,道,“这样安排,你看可妥当?”
西翠给名兰这番话说得震住了,听她利利索索把事情交代的一清二白,不由心生佩服,也暗自叹自家主子在这点上是万万不及的。又见名兰问自己,忙点头称是。“兰主儿做事明白,各处分寸拿捏恰当,奴才挑不出不是来。”
名兰见如是说。又见帷幕后哲哲身影微微有些气喘,不觉一笑。“既如此,我也不打扰你家主子歇息了。”说着扭头唤雨杏儿,“咱们回吧。”
哲哲睡在帐子里,等名兰她们一行走远时,才猛的翻坐起来,冷哼一声。落晴见哲哲还未睡着,不由惊叫一声,“您还没睡呢?”哲哲也不答理,直望着名兰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没安好心的东西。”说着从帐子里伸手出来,劈手夺过西翠捏着的方子,还未待她们反应,已是嚓嚓几下撕揉作一团丢在地上。“这破烂方子,谁稀罕?”
“哎呀,您这……又是何苦跟药方过不去?”落晴见哲哲发这么大火,规劝几句,欲躬身将纸团拾起来,看看展平后能不能将就着看。谁料哲哲在帐子里叱骂一声,“下贱东西,不许拾!”落晴当即被骂的愣在原地,虽知是主子心情不好骂自己两下解解气儿,却仍是满腹委屈。
一旁西翠看的明白,早就将落晴拉出房子。直拉到二门外,方悄声劝慰道,“你少去触那霉头,也别心疼药方了。”说着扭头看看四周,又道,“兰主儿临出门前,照前样儿的方子,又给我多塞了一份。还嘱咐我说‘这个得你自个儿收好,别教你们福晋瞧见了’。我当时还不解,如今一看,原来兰主儿是早料到咱们福晋要发火撕东西了。”
落晴不信,直逼着西翠把方儿交出来对证。西翠无法,只得笑着从袖拢里抽出一副浅黄丝帕来,上面竟一字儿不落,和前面纸上写的一模一样。落晴这才信服,叹了声,两下无话。
待到明日,落晴西翠几个私底下悄悄换了药,只瞒着哲哲不教知道。哲哲因病着,味上也察觉不出什么,喝起来,只尝得这药比前些日子清甜了些,不再像头回的苦得怄人。问起来,落晴只说怕她嫌苦,多调了些蜂蜜。听如此,哲哲也就不再理会。不愧是名太医开的药,只不过十日光景,哲哲的病已似好了大半。已能下地走动些了。
这天正强撑着走进园子里,看满地黄叶踩着喀嚓喀嚓直响,不由起了兴致,专拣黄叶堆积的小道上走。一旁喜儿忙要搀,怕大病初愈步子不稳,再者那叶子埋了路,只怕底下有什么坑洼崴了脚。哲哲伸手一推,自走她的。正要绕过假山,却听前面笑声渐近,探出头时,见是名兰叶熙她们几个,脸色不由变了些,悄退了几步,想扭身离去。不想被叶熙眼尖瞧见了,冲这儿嚷道,“可是八妹妹?快来,好些日子没见了。”
这一嚷,一行福晋们齐齐全看过来,哲哲只得从假山后走出来。坐在一旁的七福晋安尼果龄因前回端午摆家宴时告病没来,也没见过哲哲。如今是头回见,方知这是八弟新纳的嫡福晋,不由站起来欠身行了礼,抬眼间已将哲哲细细打量了遍,黛色柳叶眉,鹅蛋脸,一身香色软呢氅衣,和着耳上两枚银梅底嵌明珠耳坠子,更衬得水眸益发清亮。略略一怔,皆因平日里听了外面传八弟将这嫡福晋冷落的风声,如今一见,谁料到竟这般标志,并不比名兰差什么,心里不由纳罕,却不好说什么。
两下见过礼,名兰见哲哲立在一旁有些尴尬,就将哲哲让到自个儿方才坐的位上,又叫丫头铺了层灰鼠毯子,厚实暖和些,自己斜靠在一旁的假山上,边低头绞扭手里雪青凉丝帕子,边微笑着听她们说话,说了阵子闲话,安尼果龄开口道,“兰儿,你说咱们也把哲哲拉了来吧?”
名兰闻言笑而不答,倒是哲哲性急,不觉问了声,“拉我做什么?”名兰这才答道,“是姊妹们想学汉语,又愁没人教。正巧咱们爷不是有范先生吗?回头咱们每月逢五,就把范先生请了来教咱们。我那儿还有个汉人丫头不是?以前也算是半个书香门第里的小姐。平日咱们有什么不懂的,还可以烦她教习。这不是正说着呢,你就来了,就想请你也加入。”
叶熙见哲哲踟躇,笑道,“妹子这会子还犹豫什么?怕大汗不同意吗?前儿我都跟大汗说了,大汗不仅同意,还赞咱们做的好呢。说要想征服汉人,就得先学他们文化,还着实把我给表扬一番。”
安尼果龄笑一声道,“呦,哪有你这样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子的?你还不是借了名兰的光。要不是兰儿提起来,你能想到呢?!下辈子吧。”说得大伙儿哄的乐了。哲哲也跟着笑起来,笑罢,点点头,“我加入可以,只是我笨,学东西慢,到时候你们可别笑话我,”
叶熙先一步拉住哲哲,“妹子说哪儿的话。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三贝勒莽古尔泰的福晋和玉也笑着点头,“我是天生不开窍,骑马唱歌倒还行,要说学东西,可真比不上名兰了。”珠宁听了一笑,“名兰啊,她天生的淑静坯子,骨子里透的就是书香气,你瞧瞧她和八弟写的诗词,真真酸掉人牙了。”
名兰笑瞪了珠宁一眼,“就你把陈年旧事翻出来说人。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当初我把它烧了呢!”
叶熙早乐不可支,俯腰笑道,“可不是,我还记得当年一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那么老长一串,念着多别扭,还得一脸凄苦不准换气儿,憋都要憋死了。”本就是一长串字,在她嘴里还蹦豆子似的一个一个往外蹦,早笑趴了多少人。
名兰听罢先是一愣,继而拍手笑起来,“姐姐,自个儿没见识就别说旁人。那词儿哪是我写的?那是宋朝易安居士写的。你到那千里孤坟里找她嚼舌头去?再说,谁不让你换气儿了?没逗点也不是说得一读到底啊。你看那《春秋》《汉书》,哪个不是几百几千字儿一气儿写成一篇的,难不成你也几百几千字连着读?不活该憋死你可憋死谁呢?”
众人笑得气喘吁吁,倒把叶熙说得个面红耳赤,“你会断你倒是读来听听。别光说嘴。”名兰轻轻一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把叶熙臊得脸皮通红,只有哲哲听罢觉得耳熟,不由在一旁低声接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叶熙她们一听,登时不闹了,一脸诧异的看着哲哲,“怎么?你也会这诗啊词的?”哲哲自知失态,抿嘴垂头道,“不过是偶然瞧见罢了。”说着不由心虚的抬头看一眼名兰,名兰只是微笑,倒也不作理会。
说到那词,其实哲哲那天原本也无心逛进名兰房子,只是因见名兰不在,就随手将桌案上的诗词翻了两翻,谁想正巧翻到这句。见墨迹未干,以为是名兰写给皇太极的,心里醋意泛起,留了心就记下了,当时哪里知道这原是李清照的词儿呢?今日听她们吟起,因觉熟悉,随口就对了出来,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这是那日自己偷翻所得,不觉窘迫难堪,自忖着这不是打自个儿耳光?赶紧抬头看向名兰,幸而名兰淡然一笑仿佛并不留心,心跳得不觉缓和些,轻轻吐口气,忙说些别的岔了开去。
既决心要学,自得弄得有模有样才是。大家商量半晌,一并推广略贝勒福晋珠宁做学监,一来名分高压得住,二来也毕竟年岁长稳重些。珠宁辞不掉,只得依允。
隔一日,便是十月初五,正巧逢五开了课。名兰头晚上已跟皇太极知会了要借范师傅一日。皇太极早从大汗那儿听说福晋要学汉文,本以为要被斥责,谁知大汗竟褒奖一番,倒觉意外不堪。如今名兰借人一用,哪里会不答应?遂点头应着说“可以。”。
一早,天才亮,褚英的福晋珠宁自不必说,身为学监自是来得最早。半个时辰的功夫,阿敏贝勒福晋叶熙,大贝勒代善福晋梓淳,三贝勒莽古尔泰福晋和玉,固山贝子阿巴泰福晋安尼果龄,还带着额亦都的侄女儿兰贝,费英东的女儿沙尼格,还有些有重臣家较熟识的女孩儿,齐齐的全来了。各家主子再并上各自的随身丫头,伺候饮食的婆子,管衣物冷暖的丫鬟,更有自家爷不放心,还派了名小厮跟着的,一时间人头攒攒全聚在一处,门庭若市,嗬,可真热闹。
皇太极见外面响动,又听安澜报了这么老些人,不由搂了名兰,笑道:“造了这么大势,连父汗都对你们赞不绝口,邀来这么多人,我倒是看你怎么应付?”名兰气得扭身要打,“好哇你,不仅不帮我还幸灾乐祸。我哪儿知道会来这么多人啊。”皇太极见她真着急了,这才捏捏她鼻子,凝望半晌,只说了句,“别太出头要强了。”名兰一知半解,再问他时,却是笑而不答。见他似笑非笑地扭头去望着窗外树枝,名兰无法,只得哼一声,一打帘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