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大家又坐回去,喝茶闲聊。忽谈及容貌来,叶熙道,“这以后你们姐俩坐一起,我可难分辨了。”蜜儿道,“不妨事,我们有玉坠辨认。”说着取出衣内那枚碧玉坠子来,她姐姐的是枚白玉。一时有丫鬟用细丝娟子托了两人的玉进呈给叶熙赏玩儿。叶熙看了一回,又将那玉递给名兰。名兰微笑着接过来,一见那玉坠,笑容却僵在脸上。良久,轻声问了句,“你们这玉是如何得来的?”蜜儿不解,笑回道,“这是奴婢幼时,随爹娘去一大户人家当差,一日娘回来就给了奴婢这玉,要我们好生戴着别弄丢了。”
叶熙见状忙问何事,名兰笑着掩过去,只说是见着眼熟罢了,倒并没什么稀奇处。又转口提起她们拦车之事。叶熙也是猛的记起,拍手道,“可不是?正为这个叫了你们来,如今又给忘了。”因细细问及原因,蜜儿说是看见她们先停了车,以为是好心,所以才上前来苦求的。名兰听罢望着叶熙呵呵一笑,“又赌输了不是?”
叶熙登时涨红了脸,“你就聪明吧。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你也不费心?”众人又是一凡闲言碎语,晚晌儿皇太极回来,果真说起下午那阵在恒昌客栈和二哥他们喝酒了。
又过几日,天更冷了,银莲指挥底下那起小丫头子们,从阁楼里将过冬衣物翻出来,寻了个好天拿到外面去晾晒。雪溶虽是新来,却因头里侧福晋亲口嘱托过的,银莲雨杏这几个大丫头倒也不敢十分压强,成天只派她些精细体面的活,活动活动手脚也就完了。
最底下的那层粗使笨丫头自然不敢多想,只是银莲下面那些二等丫头们自觉高人一等,本想欺压欺压新来的,倒不想雪溶位置反爬到自己顶上去了。嘴上是不敢说什么得罪银莲她们,可底下谁知道胡嚼些什么呢,雪溶听了也只是笑笑不往心里去。
日子晃一晃,就已是十月底的光景。雪溶夜里睡得本就不沉,如今天一冷,起得更是早,五更不到,就已被外头响动给闹醒了,睁眼瞧去,觉得外头亮锃锃的。不由翻身坐起来,盯着窗外出了一回神,忽觉窗缝里一束寒风袭来,直冻得人鼻子痒痒,忙扯过枕边掖着的绡帕子捂住嘴,闷闷一个喷嚏,人一下清醒过来。
赶紧转头看看,两边儿丫鬟们睡得正熟都不理论,唯独小絮儿翻了个身,嘟嘟哝哝梦呓了两句。雪溶一笑,轻轻踩着鞋子下了地。见小絮儿胳膊露了半截在外面,摸摸已是冻得冰凉,就又帮她重盖好被子,将胳膊给她轻轻放进被窝里,又朝香炉里添了些香,暖炉里加了几块炭。这才套了件半旧夹袄,轻轻将门开了个缝,一猫身出去了。
才一合门,就感觉背后树杈上扑簌簌掉下些雪来。忙扭身一看,开心的一下捂住嘴,原是下了一夜雪,才停下来,如今月亮还没下去,映在雪地上亮白一片。眼下院子里,树顶,廊檐子上,以至那檐头铁马铜铃上,厚厚一色雪白。
雪溶怔了怔,就着融雪草草洗漱了,就到院子里头逛起来。边往水痕苑的书房里寻了个三寸高的大肚子窄口瓷瓶,打理干净,就到院子里拂开桂枝上表层的雪,单扫了叶根处那点新雪,收到那汝窑的冰裂纹青瓷小瓶里,又将口封好,小心收了起来。才忙罢,就觉肩头被人轻拍一回,吓得手一滑,瓶子险些就掉到地上,匆忙扭头,见是香茜。慌着福身行礼,叫了声“姐姐”。
香茜赶紧搀住她,怪道,“怎么见我也行礼?不折死我呢?”见她捧着个瓶子,不觉好奇小声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雪溶抿抿嘴角笑道,“每年初下的融雪,水的味道轻浮,用来泡些嫩茶尖儿,味道是再好不过的。”
“怨得主子跟你投缘,你们俩的性格还真真一个模样。”香茜话一说完,才想到避讳,忙一吐舌头住了嘴。停了会儿,又悄声问道,“你怎么起这样早?晚上又辛苦,还不多赖一会儿呢。”
雪溶微红了脸,“这有什么辛苦处,不过是送几趟茶水。姐姐不也一样早?”边说边只顾低头玩弄手里的瓶子,香茜侧脸轻咳两声,“咳,我和你不一样,我这餐是让人睡不安生的。每天都天不亮就醒了。要不是昨儿晚晌着实乏得狠了,也不能让你替我的班去侍奉茶水啊。”雪溶闻言,笑道,“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姐姐说嘴的?倒是我小时也睡不安稳,娘还是后来点了几束梦甜香,也就慢慢的好了。如今姐姐不妨试试?”
香茜一笑,“我试过,怎么没试过?那香把别人熏得几乎睡死过去,独独对我是个一点儿用没有的。”雪溶想了想,就低头从自己随身荷包中,捡出用小红绢袋子装的一封药丸来,递到香茜手里,“这些丸药是我从以前主子家里带了来的,姐姐若不嫌弃,拿这药丸放在手炉上边微微熏烤着,说不定会好些呢。”
香茜扭头不肯,雪溶执意要送,最后无法,只得笑着接过去。掂到鼻息下闻闻,隐隐一丝芳苦味萦出来,知道是精贵东西,就道谢小心收好不提。
两人一时又说了些闲话,见天还未亮雪溶那屋里的人都未起,香茜就拉了雪溶往她们屋里来。
到了香茜这屋,也是个悄无声息的,怕是都睡得正熟。香茜调皮,想进屋里闹了她们起来,谁想一进屋倒被银莲给唬个半死。雨杏儿正盘坐在暖炕上,腿上盖着翠色绣福大锦被,见状边梳头边笑骂香茜道,“就你这小蹄子,还想唬人呢。半夜不睡觉,带累着我们也睡不好。你前脚走,银莲就跟起来了。”
香茜嘻嘻一笑,“这么说来,竟是妹妹不是,在这赔礼了。”说着娉娉婷婷一福身,又扭身笑将雪溶拉进屋来,向她们道,“瞧瞧我带谁来了?”
银莲正就着隔夜的冷茶盥漱,闻言猛一抬头,冷不防瞧见雪溶,笑得茶喷了一沐盆,向香茜道,“你个促狭鬼,自个儿不睡,又把人家也拉了来陪你。亏得雪溶昨晚儿还替你当了半晚上班,你狠心叫人家起来。”说着擦了嘴,上前就来拉雪溶,“姑娘别理她,要困了直管在我榻上睡会子。”
雪溶忙笑道,“不妨事,不干姐姐的事。是我睡不着才早起的。”银莲又问起雪溶昨晚上奉茶水之事。雪溶脸微红,别过头不语,香茜因笑道,“这小蹄子别是昨儿见了咱们贝勒爷一面爱上他了。”
雪溶羞得忙抬头分辩道,“姐姐胡说什么呢?昨儿不就是贝勒爷问了我名字嘛,又没怎么样。”银莲一见雪溶这样,更想打趣她,于是忍着笑,点头向香茜道,“看来还真是呢。香茜,咱们今儿就回了福晋,把雪溶推出去当个通房大丫头吧?瞧瞧这模样,这身段儿,这性子,哪里配不上呢?咱们姊妹中好歹也出个二层主子。”
雪溶又羞又气满脸通红,“好哇你们,都来编派我。”说着就要追上去打,银莲早穿好衣服躲出门去了。这边雪溶跟出去随手团了个雪球就朝银莲身上砸,没团实,飞到一半就散了,倒是扬了才出门的香茜一脖子雪。
香茜不防备,惊得尖叫一声,抹开满脸的雪,这才看清是雪溶丢的,哪儿肯罢休,笑着和银莲合在一处,跟雪溶对丢起雪团来。
雨杏听外面吵嚷也没心继续睡了,少不得迈出屋子来,正扭身合门呢,就被扔偏了的雪球砸个正着。回头一看,见是香茜站在那里嘻嘻的笑着,就道,“好没脸的,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雪溶,等着我来帮你。”
这边正叽叽咕咕闹成一团,门槛里就迈进个老嬷嬷来,本是进来取东西的,一见这场面,倒拍手笑起来,“罢呀,姑娘们,怎么大清早的就这样乐了。”
银莲一边儿不罢手的丢着雪,一边笑嚷着,“哪里是我挑的头!您老问雪溶去。”雪溶正要还嘴,却转眼忽瞥见皇太极一身玉色单衣背手站在院门处,忙一垂头收住手,翻身跪地请安,其余人一看,也忙咽了话音儿,只战战兢兢跪着不敢抬头。
一时皇太极走进来,“大清早的就这么吵嚷,嗯?”满地跪着的那些人都屏息敛声的收了方才的嬉笑,再不敢出声。皇太极直缓步走到银莲跟前儿,低声呵斥道,“又是你挑的头,下回你们再闹也该小声些,兰儿有身子要好生歇着。才几日的光景,她没功夫管你们,就无法无天了?”
银莲忙仰头笑回道,“再不敢了。”
皇太极这才缓了缓语气,又道,“下回要再让我撞见,可没这么好混过去。今儿就罚你们几个把水痕苑初雪扫一遍,不许底下丫头帮忙。”香茜她们几个在旁一听,喜的心花怒放,这哪里是罚?分明是赏赐。忙磕头齐齐道了个是字。
皇太极训斥罢,扭身几步就要出院子,忽看身侧跪着的人影些许熟悉,因停了脚步,正赶上雪溶抬头望他,两下目光相接,雪溶忙又触电般缩回目光垂下眸子。皇太极见状,只略停片刻,不动声色的走了开去。
隔了会子回了名兰房里,名兰方才一觉醒来却不见了贝勒爷,正要叫人,就见他从屋外进来,慌忙要下地去迎。皇太极忙将名兰按住,怪道,“怎么还乱折腾?”
名兰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仰靠在皇太极怀里,“看这阿玛当得小心的。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有了身子就不能说话不能动的?”
皇太极无法,笑捏着名兰尖俏下巴,“猜我才去哪儿了?”名兰闪身一躲,撇嘴道,“还能去哪儿?出去练功了?”
四贝勒一笑,故作神秘低头贴在名兰耳边道,“我帮你去教训丫鬟了。”名兰一怔,不知所指何事,含糊应着,“丫头们再不是,也不值得让您大清早去教训啊。”四贝勒笑而不答,只随手指指窗外。名兰疑惑,起身下地,走到窗前吱呀一声推开窗子,不由得尖叫一声,兴奋地扭身紧搂住皇太极脖子,笑道,“呀!下雪了!”
四贝勒见她开心,也不由的喜上眉梢,趁名兰不防备,将她拦腰抱起,“今儿咱们去海子赏雪景,嗯?我也该歇一天,不看公文了。”边说边拿下巴蹭名兰脸颊,名兰痒得直躲,笑个不停。正闹着,安澜在门外敲门道,“两位主子没事吧?”
皇太极一听,更是由不得大笑起来,一边低声向名兰道,“瞧你,动静太大,把那猴崽子都招来了。”一边冲外头喊话,“我们没事儿,只管叫银莲她们进来吧。”一时间众丫鬟忙碌着伺候盥漱,又是沐浴又是熏香的乱作一团。大约日上三竿时,才算是收拾妥帖,起驾去了。
安澜安佑他们几个小子自然是要跟去,银莲瞅了个空近前来,问名兰要谁随侍,名兰略思忖一二道,“不要底下那起婆子,粗粗笨笨的不伶俐。找几个小丫头子,那个新来的雪溶就很好。雨杏身子弱不去也罢,正好留下替我打理家事,香茜就留在水痕苑陪雨杏儿,好歹是个伴,遇事商量着办。你再另挑几个手脚干净的跟着吧,不过是一天半天的功夫,斜阳时必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