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马力好,褚英马速快,追了一程,两人却仍旧隔着一段距离。褚英逆风逆水,声音喊不过去。一口气跑出几十里,褚英眼见马力不支,那距离越拉越大,无法,头也不回从箭壶摸出一枚箭,搭在弦上开弓射出,依他八弟秉性多疑,做事极是谨致,听见箭响,必然会勒马回头观望。
然而那箭出去,前头的人马顿也不顿,似是毫无察觉的仍一路飞奔。褚英大惊,若人追不回来就糟了,这般感情用事,大汗知道后必是愤恨交加急怒攻心。父汗此回本就带病出征,若真出什么不测,一来军心不稳,二来皇太极只怕前程不保……
来不及细想,忙又搭一羽箭射过去,更大力,射得更急,箭声更紧,划过凝滞空气时那嗖的一声,离开很远后,他依然听得分明。
皇太极不可能听不到,却仍旧是无声无息,马仍旧在跑。
心一横,搭上最后一支箭,勒了马,屏息定神开弓直指马臀,皇太极正在上前头一个小坡。以他的眼力,以他的箭法,褚英有把握一箭射翻他那白马,马翻了,人就留住了。
眉心紧锁,手却是颤着,那一箭怎么也射不出去。眼见着连马带人,纵跃着消失在坡顶上,千风皆止,万籁俱寂。盯着人影消失的地方,许久,方缓缓放下手臂,松开叩弦的扳指,月凉似水,绵连的月光清寒洒在林梢,过风细叶飒沓。
必是伤心至极,什么都不顾了,便是听到箭声也不顾,连命都不惜了。
以手抚额,一瞬间有些苍凉似的心微微抽*动一下。世上还能有一个让自己什么都顾不了的人。即使万般不测,也要用命护她周全,赌上前途也在所不惜。即使负了天下,也定不能负她……然而,兄弟俩,偏偏却是为同一个女人。
漠然掉过马头,回了自己军帐。
果不其然,第二日点兵,少了皇太极,白旗里乱了套,大汗下旨彻查,知道是为一女人,顿时气得一个倒仰,瞠目点指,再说不出话,病根发作,人瘫在病榻上。消息虽是封锁得极严密,终究是军心不稳。好在乌拉那边并不知情,鉴于抵不住前些日子的猛攻,早早的递了降书,答应臣服。如此,匆匆班师回朝。
回城第一日上朝,封赏了各路将官,唯独削了皇太极统领白旗的军权。褚英冷眼看着,并不觉他有太多委屈,眉宇间只是坦荡。又颁一道旨令,命长子褚英为太子,令其监国,代行使大汗令。此令一发,诸阿哥臣子毫不掩饰神色间的惊异,或嘲讽或不甘,服的人并不多,唯独代善心悦诚服,其余资历小的见代善都如此,也就都不再做声。
褚英并不作多想,只想着父汗既然命自己监国,定然是信任自己,也只一心为国操劳,每日晨昏定省,每日军中探视,每日朝上议政,一板一眼打理得极严。只是他性子不比努尔哈赤敦厚,言必出,行必果,看不得一丝含糊。朝堂上的年幼阿哥,銮廷下的官员,向来是糊弄惯了的,如此一整风吃了亏,自然免不了怨声载道。
窃窃的怨言下头不敢让上头知道,上头也是一意孤行的推行新政毫无意识,一来二去的消息封闭,人心隔肚皮,谁都不知道谁的肠子怎么绕。褚英还道是新政推行顺利,殊不知早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乙卯四月廿二,皇太极的长子豪格满月,名兰的身子也渐复,加上还算太平,没什么战事,故邀了兄弟姑嫂雄家宴。
皇太极醒得极早,自从他在平乌拉那会儿无意得了信,知道哲哲竟瞒着他与总管暗中勾结。虽说看在蒙古面子上,奈何不了她,却也一直对她避而不见。气得哲哲近日屡屡进宫探视,说是代皇太极探望父汗,皇太极也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不管不问地就随她去了。
今日在暖房的后院里坐着才用过早膳,心情好些,就询问起哲哲,看看今日豪格的满月酒如何安排。新任的总管却禀报,说嫡福晋早起进宫去了,还带了几件小衣服给大妃新生的小阿哥。
皇太极听见这话,心头火起,脸色顿时沉下来,撂下茶碟子提步就走,身后那总管忙就跟着,问这事如何办。
那总管跟了一路,直跟到连廊,皇太极也没有言语的意思。眼见要进名兰住处了,见那总管还跟着,恼怒得抑不得,便回过身对着他心窝子就是一脚,“滚,没用的奴才。满月酒照着宫里规矩办,裁几尺红布,用几个奶嬷难道还得爷手把手教你!?没那个下贱蹄子,爷的事儿还办不成了!?放他娘的屁。”一席话唬得新任总管负痛跪地连连磕头,冷汗浃背。
待皇太极进去了,碧芸才陪着总管立起来,道,“咱们贝勒爷因为前些日子出了那样的事,心里那位被嫡主儿害得险些丧命,差点儿连儿子也没了。如今这火气还没过呢,只怕得静些日子才好。这回相关的人,可不都给连累了?连雪溶那样的可人儿,不也是关着呢?我也减了月俸。”话说得总管连连点头,碧芸又道,“给您一句话,千万别再跟什么人私通消息了。不然,德柱就是您的下场。”
一阵儿通传太监来府上,称大汗因病不来。皇太极闻言仰天苦笑一声,道,“罢了,”回身便走。名兰仍卧床休息,精神不是太好。皇太极捏握着她手,欲言又止,名兰聪颖,浅浅一笑道,“不如这酒席就免了吧,妾身不甚感念贝勒爷恩宠,然德小福薄,经受不起。”话未说完,皇太极伸手抵住她唇,“不许乱想。”心思却是免不了一坠,父汗既然不来,他那些心腹臣子们自然也不来。真不知今日这宴会是怎样冷清。
午晌儿,人稀稀拉拉来了些,只不多,都是些素日亲厚的兄弟。阿巴泰最先来,见是这般景象,不觉蹙眉。安尼果龄穿着旗装,冲皇太极打了招呼,环顾园子,笑笑,“今年的花开得很好,八弟去年不是喜欢花儿草的吗?怎么,今年不置备些?”
阿巴泰知道皇太极这会儿银子困窘得很,怕他难堪,忙打断道,“难道去年喜欢,今年还得喜欢?”皇太极微微一笑,领了他的好意,摇头不语,吩咐下去带他们入座。
其间又来了几个不管事的小阿哥,还有宗室的一些。皇太极跟这些人打交道向来是泛泛的,并不上心。立在门前候了些时辰,见那几位大阿哥中仍只来了阿巴泰一人,不觉心焦。
一时,直看到阿敏和叶熙到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阿敏性子耿直,见这府里萧条肃杀,想起自己生父之死,心下凄凉。见皇太极要给自己行礼,忙双手扶住,凝视半晌,嗐了一声,道,“瞧我,忘了。”拍拍手,家仆依次奉上礼品。
这回阿敏军功显赫,封赏倍厚,出手也大方。此番因皇太极出事,故而送的礼也是有意大了些。皇太极心知肚明,也不推辞,点头称谢收下。叶熙耐不住,略略站了片刻,就要去寻名兰。皇太极素知她们关系好,便不做阻拦,目送着看她前去。又陪着阿敏入了座。
本是就要如此开席,却见门外小厮匆匆来报,说监国太子到,大贝勒到。皇太极一怔,这些人他本已不奢望,谁料如今倒齐齐都来了。
忙就出迎。褚英见到皇太极行礼只是一愣神,随即不动声色说了免。皇太极忙吩咐给褚英和代善等添了座,劝了几杯酒,就要坐回原位去。褚英方才一直沉寂半晌,这会儿见皇太极要走,忽开口道,“八弟何不坐我身旁?”
因他是当朝太子,话一出,四座皆是怔然。皇太极恭敬垂首,“有罪之臣不便享此尊座。”语毕,仍旧抬步就走。代善忙在一边儿喝住,“八弟毋需自谦,太子请你坐,你坐便是。”皇太极听四周窃窃一片笑声。咬牙顿了片刻,忍着气性坐到一边。
那些趋炎附势之人打探到监国太子驾临四府,原先本不准备来的,忙就匆匆备了礼,驱车前来。一时门庭若市,阿哥们忙借题发挥,奉承褚英,代善也笑道,“大哥好人气。”
皇太极一时心里酸楚,忽觉昔日的春光得意已去之甚远。捏着玉碗,看透了那团莹莹琥珀光,冷笑其他阿哥目光短浅。他定要做出番事业,打出片天地,即使如今不可,他也有耐心等待。绳索岂能缚住苍龙。
心里这般不羁,目色却仍低垂着凝视桌案,只是唇角那一缕踌躇满志的笑,在酒色光影迷离下,被褚英瞧见,还是免不了心惊。席间撤酒时,褚英瞅个空,单手用酒杯磕了磕桌子沿。那曾是他几年前玩闹时和皇太极约的暗号,如今看来,效果依旧。
果然,皇太极听见杯子磕桌子时咔哒声,直直望过来看着他。褚英瞧见那对眸子,和自己一样深邃幽明,不觉微微一瞬恍惚,竟觉心中有愧一般,鬼使神差咳了一声。他这一咳,周围人全静下来看他,等着后文。褚英一阵尴尬,只得站起身说了几句套话,然而匆忙之间,那话说得很是生陋。
代善等精于世故的都明白过来,就又掉头各做各的事,假意不再搭理,耳朵却全竖起来听着这边的动静。
褚英也知道,就不出声,只看着皇太极,眼神瞟瞟一边角亭。皇太极会意,却只不想搭理。褚英心里浅叹,只是不语,径直抬步离去。
周围喧杂依旧,各色人等觥筹交错声大肆粉饰太平,似乎他仍然是那个最得信任的八阿哥,叱咤风云的四贝勒。然而不过是假象,再这般下去,整个四贝勒府将成空架。纠其因,只为那夜,他得知德柱与哲哲合气串通,欺上瞒下,以致名兰早产而他不知,忍不由性躁情狂,怒迷神窍,夜奔回城,置千军万马于不顾。
想必父汗必是失望至极,爱新觉罗家怎会出为一女人而断天下的子孙
晚上有空把这章写完。鞠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