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依然,朝堂上按部就班的议政理事,代善也按时到的,并无丝毫异样。
皇太极耐不住,屡屡直盯代善,几番张口,还是咽下话头。正强捺着,听上面褚英开口,问道,“昨夜繁星甚明,我站在府中看了很有些时候,不知诸位是否也有此闲心。”
朝臣被这话搅合得云里雾里,不知褚英又想到些什么,故而都缄口不语,寂寂无声。褚英似是不满略略皱眉,“这么说,昨晚是只有我得闲儿了?那大家都在忙些什么?”环视一圈,微一挑眉,“二弟,你昨夜也忙不成?”
代善肩膀一瑟,笑着抬头道,“哪里会忙,昨夜也看了眼星宙,星繁景致,臣弟还想联上几句……”
褚英笑着摆摆手,“我不听你这文人气,酸。”于是一挥手,“得了,都散了吧。”
皇太极听这话,已经心知肚明。看来代善的确,早不是他们的人了。昨晚他们夜下对弈,皓月当空,哪里会有繁星。
一时褚英回了府邸,看罢奏折等,连翰上前收了笔墨,转身欲吩咐去清了射苑,预备着褚英等会儿练骑射。谁想褚英一出书房门,就掉头去了后苑。原先的嫡福晋已去,这会儿后苑里住着的,清一色都是别国进奉来的女子,在这儿身份算不得高,只还不至有人给脸子瞧。地界是杂的,国和国之间摩擦免不了,这些女人之间对立得更甚。
连翰也不敢随便问,就半引半随的陪着进去。
因褚英向来不去后苑,故而连通传的人都省了。一路无人的进了莫荷的院子,庭院深深,却扑鼻一阵软香,褚英不禁皱眉,侧脸向连翰方向一顿,连翰会意,忙带着众小厮退下。
初夏午时正是静得心燥,褚英在院子里随便绕行几步,实在因不喜甜香,只得推门进了花厅。
厅里极清素,无甚玩器,不焚香,连座椅也不设,只柱下一溜木栏,里头植着草木。芳草味实比瑞脑檀香清越许多。靠窗设着条桌,是楠木制。这楠木明朝宫里虽用得多,却因为产在南边儿,所以满人多不识此木。他们关外女子因不识所以不用,只觉其质不坚不重,色不深不亮,这条桌八成也是她们挑了剩下的。
倒是褚英觉得楠木尚好。极简的样式,透出的是退去浮躁的淡静。做时,面上也只上一层清漆,如今木纹清晰可见,微微泛紫。案上还置着一枚木瓶,刀法似粗,却极耐玩味,里面插着一支干檀枝。
鼻息间不由嗤笑,这丫头倒有些意思。
正欲拾起那瓶,看其雕工,却听到院子里几声轻快细软的步子,猜着是莫荷回来,还不及思索完,听木门吱呀一声,光线顿时从门缝夹处倾泻进来,然后是莫荷清秀一张笑脸。褚英本是蹙眉,如今看着她在阳光下笑,禁不住的,极不自然的扯着唇角淡淡一笑,轻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莫荷见到褚英,吓了一跳。本因跑闹出了微微的汗,今忽然见了他,心里骤然砰砰跳个不停,又见他冲自己笑,更是瞬间脸羞得飞红,张口结舌的再说不出话。沉默了一时,再抬头时,发现褚英并没看她,这才定了喘息,跪下请了安。
褚英在座上一抬手,“起吧。”又正眼看向她,“你换了满服倒也秀气。”莫荷死咬着嘴唇,“嗯”了一声,后来想想觉得还该说些什么,就又道,“谢太子夸奖。”
停了会儿,一笑,“太子您的汉话倒也讲得不错。”
褚英心里一怔,微微看她一眼,半垂着眸子颔首,一扬眉,“行了,来这儿不是跟你说这些。”觉得喉音有些哑,就清咳一声,“听说你父亲被新派来做监察史。你可知道?”
见她并无回应,反是在厅里走动。不由一丝不耐烦,“舌头被猫叼了?问你话呢。”
忍着屋中沉寂好一阵,褚英正耐不住要发火,才听到莫荷幽幽的应着,“知道。”接着缓步回来,跪着双手捧上一碗清茶,“太子请用。”
褚英看她这般,明白她定是听见方才自己咳嗽,忙去沏的茶。忽觉心里一滞,曾几何时,自己在总兵府住着时,也似她这般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说得话丝毫不能乱,做的事分毫不能错。
虽是想着,却得克制着不表现,单手扯起莫荷,还想问些话,却说不出口,只得干对视着,看她似是哀戚的眸子,心里软了些,“罢了,我不问你,你自己说吧。”
莫荷抬头苦涩一笑,“也没什么好说,妾身不过是枚棋。”
褚英轻惊,何其相似的景象。记得当时父汗来探视自己,自己怒急之下,也曾对他咆哮着吼过,‘不过是你手下的一枚棋,除此之外,我还是什么’。如今旧话又识,只是由一个弱女子说出,心里不觉苍凉。
他们满人是断然做不出‘和亲’这类事的,起码他不会。只要男人们还能打能杀,就没理由让一个女人承担这些。
心里对她不由怜悯,不得不眯眼望向别处,藉此淡漠己心。
莫荷也是早起时,听自己丫头说起,父亲升任了监察史。心里当时五味杂陈,这明摆着,父亲用她的出嫁,换了监察史这样的肥差。不然凭他们一个没落宗亲,在朝堂上毫无显赫靠山,想得到这位置,做梦。
也就是和亲时在宗亲中的那回大选。那些显达皇亲家,都是百般推诿,谁愿意把宝贝女儿送出去!?想着,心底不觉苦得想哭,只有他,只有自己的生身父亲,得了这消息,害了喜似的颠回家里,吩咐着下人将自己细细打扮,下午就被送去面圣。第二日就给送来这地方。
自己是什么身份她自己明白,一切落寞,她哭不得,亦说不出,只能这么默默担着。强自镇定着回身,褚英依旧靠在窗边,目光潾潾的看着她。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爷,外厅有人立等您。”这是奴才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皇太极来了。
褚英没搭腔,只是离了窗棂,将箭袖弹下,捋平展,又自己缓缓折上去,“咱们晚上再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莫荷咬着嘴唇,方才他路过她时的气息犹存,只一脉稀薄的龙涎香,然而却离得那么近,伸指可触。心里簌簌打着颤,自己这是,爱上他了吗?
软软的退后几步,慵坐在桌后的椅子上,目光一寸寸瞫视方才他注视过的地方,忖度着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思。唇角不经意的,扬起一道弧线,一边侍奉的丫头竹因见了,凝声一笑,“小姐可是爱上大金太子了?”
莫荷蹙眉,“别浑说。”
竹因笑道,“奴婢不过多了句嘴,小姐就发这等大火,日后可怜了太子爷……”
话未完,莫荷脸即时沉下来,“你给我出去。”竹因一声冷笑,“好,我出去。只是提醒小姐晚上和大金太子的约,您可别忘了该问什么话。他们,可全指着您呢。”说罢,转身合门便走。
午后,放下轻纱,莫荷听任丫头们摆布,浣衣沐浴,结发生香。空气里缓缓升上的水汽,静到极致,窗屉子上糊着新纱。外头的柳影斑驳,也就是隔壁院子里的依稀蝉鸣,才使人不至恍惚。莫荷轻轻抬手,抚去鼻尖上凝的一层细薄水珠,又用葫盛舀起半勺暖水添进沐盆去。
即便是褚英治下再严,奴才间那看人下菜的嘴脸也在所难免。想起方才褚英出去不多时,珠帘一阵响动,连翰就走进来探视,直觉得屋中太素,吩咐开了库,取出好些绫罗器玩,供她挑拣摆设,许多都是她见所未见。
她当时只是不要,还是竹因替她上前领了几件,谢过连翰。她怔忡不宁的,脑中唯独只记得他的话,“晚上再说”。
晚上,他要跟她说什么?还有,她该问的话,该如何开口。
北面送来一阵微风,顶在窗外,把窗纱吹得向内微微鼓起,纱上经纬的间隙透着凉意,莫荷觉得身上轻轻一颤,回神时,水已经变凉。
觉得天边已经泛起橙黄,太阳不再暄热,屋内也晦暗起来。忽然一慌,她坐了多久了?匆忙着从水里坐起来,取下支架上悬的布巾,厚实的棉布掂在手中,觉得很暖和。看着吸湿的面积一寸寸沁扩,慢慢笑起来,就像金的疆土,也是这么一点点延展开的。
是她们明朝太不放在心上。她倒是一直有些喜欢大金的。
木门不轻不重地被扣了几声,竹因的声音,“小姐,好了吗?有客来了。”
莫荷仓促地应着,“就好。”现在陪她出嫁的竹因并不是她的丫鬟。她自己的丫鬟,按照司礼监的说法,不够格,遴选时就被剔了。
硬生生地被新指派了名丫鬟跟着自己,用了自己丫鬟的名字,同样还是叫,竹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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