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在刑房失去知觉后,醒来时现自己莫名其妙身处皇宫的一座偏殿中,启云也被送来。接着我的又一段软禁生活开始了。皇帝没有再露面,亦没有人来对我行刑逼供。
“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注1)
扔下手中小狼毫,我托腮凝望窗外满地金黄落叶,百无聊赖。
启云端着洗漱盆走进来,见我这么一副光景,微叹,“小姐,怎么又大清早就坐在窗边吹风,伤刚好,应该多睡一会儿。”
“哦,知道了。”我公式化应一声,悄悄伸手进衣袖里,抚摸圆润的佛珠。
昨晚半夜做梦惊醒,爬起床,一直坐到天亮。
这我不敢告诉启云,否则肯定被她叨上整天不爱惜身体的话。
启云走过来,看到桌上纸笺题了一小令,“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小姐,昨儿又做梦睡得不好?”
我端坐着任启云打开我的髻,看她熟练地打理小乔一头青丝,呆呆道:“云,我又梦到宇公子了。”
启云滞下动作,手中桃木梳子滑过三千乌丝,幽幽感概。
“眨眼间,我家小姐就长成少女了。”
“云,我真的担心他呀。”我转头仰视她。
“那天他为了救我被砍伤,流了好多血。他身体本来就弱,失血过多,吸大量烟雾入肺,会要他的命的。”
启云叹口气,把我的脑袋按在腰上,轻轻抚摸我的秀。
“宇少爷贵为楚泽王世子,有的是名医灵药为他疗伤,不会有事的。”
我把脸深埋进去。
“我们被困在这里都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无法获知,万一……万一……”
启云丢下梳子,蹲下身与我平视,用她温暖的掌心包住我的双手,语气轻柔却很坚定,
“宇少爷要是不幸,早就沸沸扬扬传遍整个皇城了,每个宫女太监都会嚼上几句,还能现在这样风平浪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啊。”
“嗯。”
我懒懒应了一声,对着窗外一地黄叶子,又起呆来。
启云拨了拨我鬓。
“小姐为什么这么关心宇少爷?”
我看她一眼。
垂下眼帘。
觉得寂寥又惆怅。
“云,我喜欢他啊,你不知道么?”
启云一愣,未料到我这么直接坦白。正欲开口说什么,长孙熙文派来监视我的一群宫女走进来。
粉色轻纱宫装的女修仪田绮媚向我屈膝。
“姑娘,上药时间到了,请随奴婢到内间。”
我敛去所有表情,站起来回礼,淡淡道:“有劳田修仪了。”
启云也赶紧站起来,收起闲散气息,毕恭毕敬走到我面前为我整理衣衫。
“小姐,今天是最后一天上药,别恼了。”启云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手上动作利索不滞。
我不着痕迹撇撇嘴,搭上启云的手恭顺淑雅地走向内间。
罗裳褪尽,冰肌裸呈,我别扭地躺在床上,让面无表情的田修仪给我抹药。
三品修仪女官田氏和十来名宫女奉旨来“伺候”我。并每天早晚将我剥光衣服,涂一层厚厚的薄荷味的油脂,曰皇上命令,赐莫迟歌凝肤香脂一月,由田修仪监督负责,务必使其女不留疤痕。
一天两次的上药弄得我苦不堪言,浑身油腻腻的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了。不过似乎挺有效的,短短一个月,身上被皮鞭打裂的伤后愈合结痂,脱皮淡褪,基本上看不出痕迹。
无风无雨的一个月,每天止步小小的院子和偏殿,倒也清闲自在,只是心底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这个深不可测的长孙熙文,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他突然放弃寻找兵符了吗?不可能,难道他相信我只是楚王府的一名歌女?那他还将我软禁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还派了三品女官来“伺候”我,我既不是后妃也不是太后,无名无分,尴尬地被侍奉着,田修仪只唤我一声姑娘,说白了我就是一个囚徒,享受这么好的待遇,能有什么好事。
我一个“歌女”身份,按理应该向田修仪行礼的,偏生名义上她是被皇上指派来做我的下人,情况要多无奈有多无奈。
惴惴不安等待暴风雨的降临,可一个月风平浪静,任尔东南西北风,怎么也吹不进这深宫里来。
其实站在皇帝的立场上,我现在这个境况是自然的。他不可能完全相信我是歌女这个弥天谎言,可找不到证据来戳穿,动刑又逼不出兵符的下落,在外追查不大乔竹悦的半点声息,肯定心里疑云密布,只得暂时将我关押丢在一边。
但是,他是这么按常规出牌的人吗?
正想得心烦意乱,一个公公带来圣上口谕。
“今朕于景阳宫设皇家宴,诸王公大臣其乐尔尔。着命歌女莫迟歌整装前往,上殿献曲,不得有误。钦此!”
在皇家宴上献曲?
一个响雷劈得我晕头转向,跪在地上愣住了。
长孙熙文到底搞什么鬼?
脑子像揉进了一团糨糊,理不清千头万绪。
启云按下我的头磕在地上。
我机械地开口,“民女莫迟歌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我回过神来,一群宫女已经围着我团团转了。
给身体熏香,着一袭纯白色雅致兰花小朵的蝉翼薄纱裙,粉嫩桃色的丝绸抹胸束着胸脯,腰间系珍珠丝绦,极品翠玉环叮咚作响。
青丝一半挑起高高的髻,插一支白玉凤簪,其余用银带绾在耳边,温婉隽秀,鬓角别一朵娉婷清兰,红妆粉黛。
平平相貌竟也生出几分妩媚明丽。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装扮完毕,田修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与一群宫丽簇拥我上了软轿。
轿子中颠簸起伏,只闻整齐稳健的脚步声。心情终于平复些许,我立刻想起一个大问题,等会上台唱什么?
皇帝一定是故意整我,攻我个措手不及,好试探我是不是真正的歌女。
歌女应该会些什么歌?风尘味重一点的吧?现代歌曲都是情啊爱啊的,不过对思想保守的古人来说,会不会太露骨一点了?
邓丽君的《甜蜜蜜》,太甜腻了。《祝酒歌》,歌词忘记了大半。《夜上海》,风尘味足吧,可太放荡的说!梅姐的《一生爱你千百回》,太低音了……
杨千桦的《花好月圆夜》吧,正勉强凑合,不过第二句歌词太不雅了……
“景阳宫到——”
纤纤玉指撩开轿帘,田修仪秀美仪容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莫姑娘,请!”
我伸出手扶着她下轿,款款摆步走到了后厅。
前堂丝竹声扬,鬓钗香影,云袖广舒,一场嫦娥升天、飞燕轻盈的舞蹈正在进行。八位俏丽宫娥各展妍态,或腰肢巧拧,旋转媚笑,或玉臂软舞,半遮芙蓉。
殿上一众王公大臣举杯言笑,欣赏着表演。
我躲在幕后暗自丧气惶惶,拉住启云的衣袖,撅嘴道:“云,你看人家舞姿美妙,要多棒有多棒。我这学了半吊子的琴,根本就是上去献丑出洋相的。”
启云知道我在害怕,搂着我缓拍肩膀,“庸脂俗粉怎能与小姐相比?要知道,每年皇家春宴,乔相国的千金必登台献技,哪次不是艳压群芳呢?”
我有苦说不出。
“以前我琴技出神入化是不错,可现在……”
启云微笑,摇摇头。
“小姐的从容不迫哪里去了?牢狱里那么痛苦都过来了,唱一曲子还能被吓倒?”
要我怎么说呢?
只能点点头,拾起一些自信。
一个小太监进来宣觐,“皇上有旨,着下一个节目莫姑娘上。”
真正踏进金碧辉煌的殿堂时,心反而没那么慌乱了。
我抱着琴,移步上殿中央。
两旁的宾客你往我来,觥筹交错,并没有过多的目光凝在我身上,大概只当我是一名普通歌女。
皇帝高高斜坐在上方龙椅,两个美艳无双的美人儿偎依着,娇笑软语,莺燕争晖,粉衫绿裙,香艳无比。
“皇上,尝尝这果子,臣妾亲手剥的皮……”
“陛下,吃了曹姐姐的果子,不赏脸喝臣妾一杯酒……”
太监替我整理琴架的当,我偷偷瞟一眼长孙熙文。
飘柳绸纱制的华美袍服,领口飞龙跋扈,黑红相间,稳重又流露出张扬气息。
俊逸的脸,沉静冷鸷如昔,怀中拥抱的春色并没有柔化他冷硬的轮廓,反愈显得清峻倨傲。
他眼睛眯起,划出一线精光,直直盯着我。
我吓得赶紧低头,避开那抹探寻狐疑的视线,坐在琴案前,装模作样调了调弦。
深呼吸一个,右手托起泛音起了个调,慢慢进入了状态。
涟涟琴乐荡漾出来,勾勒了一幅春雨纷飞,明月皎皎的画面,玉珠脆落玉盘,情思悄然缠绕花枝,郎情妾意化作碧水清波,与娟娟新月辉映成景。
“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
想念你的心,呯呯跳不能入睡。
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
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
月儿高高挂,弯弯的像你的眉。
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我说你呀你,可知流水非无情。
载你飘向天上的宫阙。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
在这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
我说你呀你,这世上还有谁。
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注2)
悠悠唱完,大臣们还是无知觉。
我站起来,欠了欠身,准备平安无事地退下。
“莫迟歌,你且等下。”皇帝懒洋洋话,眸色沉慵,张口吞下美人剥好皮的普葡萄。
曹昭仪立时眉开眼笑,靠在皇帝胸前春色荡漾,娇媚得意看着下面一众大臣,同时也不屑地扫我一眼。
“皇上,今儿臣可是大~~开眼界呀。想不到殿上的曲比坊间姑娘唱还要媚,王爷你说是不?”一把充满戏谑的声音响起,满是暧昧和挑衅。
说话的是一武装打扮的公子哥儿,落拓不羁,模样也俊。
边上另一位黄袍锦带的年轻男子,眉目依稀有点像皇帝,却是春风含笑,温朗如玉,风度翩翩,飞扬神采流溢双目间,顾盼生辉,一声轻笑应答。
“西番多的是热情如火的女人,原不知皇兄喜好这手。否则定带几个回来献上了。”
这两个人话说得如此难听。
我秀眉一挑,有些暗恼。
酒桌旁的张张笑脸似定格一般凝滞了,适才言笑晏晏的融洽气氛一扫而空,大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搭腔。
喧嚣噪杂悄然在朱红色擎天大殿柱间隐去身形,冻结成粒粒霜矶。
注1:宋代,范成大,《秦楼月》
注2:《花好月圆夜》,演唱者,杨千桦,任贤齐。电影《花好月圆》国语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