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离潇给洛宇每年一次的例诊只维持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
八月底,圣祭秋狩在即,楚泽王来横县和我们一起动身上京。
那个时候秋试已经放榜了,消息传来,楠京书香世家的林雪池一鸣惊人,夺得探花。殿试上更是深得圣宠,龙颜大悦,赐府邸,擢升户部侍郎,正四品下。
经过十多天的颠簸,总算来到了京都楚泽王的府邸。马车进入京都城门时,外面嘈杂一片。我忙着照顾吐得一塌糊涂的洛宇,连窗帘都没掀。据月落后来活色活香的描述,当时百官出城列队迎接,路上铺了十里红地毯,排场只怕比皇帝还要大些。
刚下了一场淅沥沥的小雨,初秋渐凉。
我轻轻掩上房门,走到廊子里。海棠叶子上还留着水滴,地上湿嗒嗒的,浸着几片枯黄的叶子。
不由想起大学时一老北京常吆喝的,“一层秋雨一层凉呐——!”
“夫人,香大管家叫奴婢来打听打听世子爷怎么样了。”一个小丫头给我请安。
我想了想,“今天只吐了一回,刚下车就昏沉,这会子已经喝了药睡着了,只怕不会醒。告诉香管家和夏大夫今晚不要过来了,好好休息吧,明早再请夏大夫过来诊脉就好了。”
小丫环刚走,另一个总管家金福快步走了进来,“老奴给少夫人请安。”
“福伯客气了,有事吗?”
“请问夫人,世子身体好些没有。外面怕有事得世子去处理。”
我皱起眉头,“世子才刚睡下呢,什么事那么紧急?”
“岳天泉将军偕夫人拜帖求见,和岳小姐在前厅僵持着呢。”
“这些事叫王爷去看看吧,世子实在不能折腾了。”
“王爷刚下车就进宫面圣了。”
我踟蹰了一下,“我出去看看吧。”
前厅里,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负手站着,面有微须,三十岁开外,轮廓跟岳小眉依稀有点像。一个美丽柔顺、楚楚可怜的娇小女子站在他身边。
岳小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表情冷冷的。
“岳天泉及内子见过少夫人,家妹在府上多有叨扰,岳某在此多谢夫人对小妹的照顾。”岳天泉向我抱拳。
岳夫人也随着向我施礼。
我忙扶起她,微笑道:“将军,夫人,不用客气,还望海涵小女子失礼之处呢。只是今天才刚到的京都,王爷进宫了,世子身体微恙不能出来接待贵客,小女子也不太懂得规矩,有失远迎。”
岳天泉朗声道:“世子夫人何来此话,此行是想来接小妹回家的,家丑外扬,还请夫人不要笑话。”
“我不要回去!”岳小眉忽然大声道,纤秀的眉毛紧紧拧起来,眼光却不看岳天泉,“我早说过了,那个家,我以后再也不要踏进去一步了!”
岳天泉皱起眉,沉声喝道:“小眉!这是别人家,你还敢胡闹!”
“别人家!别人家怎么了?我在别人家住得比你家舒服多了!”她冷冷蹦出一句话,一点面子也不给。
岳夫人拉住要怒的岳天泉,走上前对岳小眉轻轻说,“小眉,你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任性,乖乖跟你哥回去吧,这些日子,他没少担心你,你老住别人家也不成啊。”
岳小眉冷冰冰盯她一眼,“你就别假惺惺了,我看了你就想吐,自从你进了我家门,日子就没有一天好过的,哼!”
说完她站起来,一闪身就掠了出去。岳夫人被她一顿抢白,脸上顿时白一阵红一阵的。
岳天泉也尴尬地咳一声,“对不起,夫人,家妹不懂事,让您笑话了。”
我摇摇头,微微笑着,“哪家女孩子不闹别扭的,小眉还是懂事的了。这样吧,将军,您就让小眉在这里多住几天,我好好劝劝她。您也别太担——”
“嘭——”我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一声巨响,空气震荡起来。岳夫人吓得当场挨到岳天泉身旁。
“怎么回事?”
我急匆匆跑到花园里,现一大片花草被烧焦了,黑乎乎一片,空气中还有浓浓烟味和硝烟味。花园中间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傻乎乎的人,一身裙子全熏黑了,脸蛋也是黑的,只有四只亮亮的眼睛眨呀眨的。
“将军,他们……”娇怯怯的岳夫人好像被吓到了,依偎到岳天泉身边。岳天泉也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只看着我怎么处理。
“月落,雪舞,你们在干吗!”我责问,又好气又好笑。
雪舞看看我,又抬头看看月落,小手局促地蹭了蹭衣裙,不敢说话。
月落抓抓脑袋,头乱糟糟的,又用脚踢了踢被她炸得黄泥暴出的草地,“小姐……我们……我们在试验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
月落用她那只脏兮兮的手推了推雪舞,雪舞只好答道:“就是上次姐姐做的那个催泪烟雾弹,我求我哥列了材料给我们,月姐姐和我一起鼓捣起来了。”
“胡闹,这些危险东西也能乱玩的?”我吓了一跳,“谁给你们硝油的?两个快过来给我瞧瞧,伤了哪里没有?”
月落乖乖牵着雪舞过来,傻笑,“小姐,没有受伤,为什么你就能弄出来,我们就弄不出来。”
雪舞不服气的争辩,“哥说是这样的……”
“好了,你们俩,要弄这个跟我说不好?以后得空了教你们,现在快点给我换衣服洗澡去!”这两个人,不是打破碗就是砍倒树,每天不蹦一点事出来不舒服。
月落看我情形不对,赶紧拉起雪舞,“呵呵,小姐,我们这就去!”
施展轻功一溜烟跑的不见影子,留下一串串笑声。
“烟雾催泪弹?”岳天泉在一边说,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
岳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对了,将军,妾身好像听说过,世子夫人博闻强识,懂得很多东西的,这些古怪的玩意儿,夫人肯定知道得不少吧。”
我勉强笑笑,“这都是孩子的玩耍罢了,两位还随小女子回厅吧,惊扰贵客,实在不好意思。”
“世子夫人请留步,”岳天泉目光炯炯盯着我,“末将有话想单独跟夫人面谈,就在这里,不知方便否?”
我挑挑眉,“好的。”
岳夫人犹豫了一下,转身回厅了,其他下人也被我遣走。
岳天泉拈起一片被烧黑的叶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蘸了些灰仔细观察。
“岳将军瞧出什么名堂了?”我在他身后问。
他转头看我一眼,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精芒,“安琴郡主,幸会。”
我笑了笑,“岳天泉将军,我也想找你很久了。”
他也笑了,“可以说话了?”
“随时恭候。不过将军贸然来楚泽王府,落到有心人眼里,还怕说将军谋逆呢。”我掠了掠头。
岳天泉扯了扯嘴角,轮廓清晰的脸不在乎地笑了笑,“无妨,末将刚还去过洛宇王府邸那儿呢,外边的人,就让他们猜测去好了。”
“郡主将兵符给宇世子了?”他沉静地看着我,高大身躯有着威武的气势。
我抿起唇,摇头,“没有,世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他哈哈大笑,畅快极了,“末将认识世子,只怕比郡主早的多。”
“认识久并不代表了解一个人。而往往深入的了解,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瞥,一刹那。将军说是吗?”
他眼里泛起一丝笑意,“郡主之言果然有些特别。”
我叹口气,“将军,我们还是说点实际的吧。这场兵符之祸,到底该怎么样消弭呢?”
岳天泉收起笑,盯着我看,“很麻烦。郡主,实话告诉你,这其中很可能有蹊跷。”
先帝驾崩前一天,岳天泉接旨进贡见驾。当时先帝精神已经不济,但是还比较清醒。他秘密告诉岳天泉,自己已经立了传位遗诏,望岳天泉在不测之际能够辅助新帝,并赐岳天泉尚方宝剑,可不受任何人调遣,只凭兵符认人。
岳天泉还记得当时皇上一脸蜡黄,表情沉重,“后恐生变……全靠将军了……”(皇后恐要变乱)
第二天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可是皇后掌握了天子的亲卫军,封锁了皇城,全京都戒严,直到长孙熙文拿了玉玺登基。宫中并没有皇帝留下遗诏的半点消息,于是太子继位天经地义。岳天泉下了好大功夫秘密打探,全无遗诏的消息。
“遗诏很可能已经被太后藏了起来,或者毁灭。我想将真相公诸于天下,苦无证据。”岳天泉最后说了一句,黝黑的脸沉沉的。
我怔了半晌,“先帝如果要传位给长孙熙文,大不必立遗诏。这么说,先帝其实心中想立的是另一个人?他当时没有给将军透露么?”
他摇头,“没有,先皇没有说。”
“那……其它皇子不成气候,也只可能是洛阳王了。”
“很有可能。”岳天泉说,“可是当时末将问圣上未来天子可是七皇子时,皇上只是摇头,并不答话。”
我想来想去,觉得那里有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我看了耿忠的岳天泉一眼,干脆把兵符给他自己处理一了百了的念头一闪而过。当然只是想了想。
岳天泉反手一扔,手上的叶子“哗”一下插入了三丈外的一棵树干上,回头深深看我一眼,“夫人,末将不得不提醒一句,小心太后,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我点点头,“谢将军,小女子心中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