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兴明乃是小辈,本在规规矩矩的收拾残席。这时候看了看对自己幸灾乐祸的师父一眼,凑到郭靖身边,心惊胆颤的跟进了山洞。洞中虽不甚明亮,但对他们而言,丝毫光亮便已足够。
杨过领众人参观过了独孤求败的留字。郭靖固然是感佩万分,宁可成更是如杨过一般激动不已。杨过道:“角落处有一座石坟。神雕虽然不能言,但因该就是独孤前辈埋骨之地了。”他继续道:“独孤前辈傲视天下,孤单寂寞,只与雕为伴,不愿与人为伍,宁愿一个人死在深山之中。他的尸骨,想来也是雕兄一口一口叼着石块掩埋的。”
当下郭靖领着宁可成,段兴明并陆无双向那石坟跪拜。大雕在一边呱呱低鸣。
杨过道:“你们仔细看这石坟:虽然每一块石头上都是苔痕斑斑,极具年头。但彼此相连之处,苔痕断裂,颇有新伤。显然是曾经有人毁坏了此墓,刨开了墓穴,又由雕兄重新垒起来的。”大雕低鸣之声急躁起来。
杨过言语转厉,目光炯炯的盯着段兴明,道:“你曾拿走过重剑。这墓穴,是不是你刨开的?”段兴明慌忙摇手,叫道:“绝对不是。绝对不是。我只去过剑冢,这石洞都没敢来过。雕前辈对我一直不是很友好,你知道的啊。”杨过怒道:“除了你,又有何人知道此地的秘密?又有何人曾踏足此地?”宁可成也是怒目圆瞪,逼视徒儿。
段兴明徨然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情不自禁的看向陆无双,却见她毫无异样。他定了定神,道:“我虽然算不得君子,但也不是那样的小人。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刨开独孤前辈的坟墓?”杨过冷冷的道:“独孤前辈剑冢之内只埋有长剑,却没有剑法秘笈。他一生所学,极有可能伴着他的尸骨埋在了此地。”段兴明张口结舌,喃喃道:“确实大有可能啊。”他一振精神,叫道:“坦白的说,如果我早想到此节,说不定我真忍不住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但我直到现在才知道有这么个可能。小子以列祖列宗名义发誓,此事绝对不是我做的。”
杨过道:“冒犯前辈灵骸,实在是罪大恶极。虽然我相信你誓言不假,但却须确认一下,你可愿意?”段兴明道:“当然愿意。不知道杨师叔怎么问?”杨过道:“那很简单。你看着我眼睛!”段兴明一抬头,对上杨过明晃晃的双眼,只觉得精神一阵恍惚。他九阳神功立即运行,心想道:“这是催眠么?对了,九阴真经之中似乎有个迷魂的功法。糟糕,我若被他迷住,说出了前世之事,如何是好?”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等他再度清醒,却是一个人睡在了一座山峰顶上。山风呼啸,烈日恍眼。他挣扎着爬起来,功行两转,丝毫没有不适。小段不知身在何方,四下张望,终于隐约看到了襄阳城,知道所离不远,才按下了惶恐之心。他回忆前事,似乎是杨过要审问于他,且对他施展了迷魂之术,然后他就一点都不知道了。
他愣了半响,忽听身后脚步声传来,一转身,正见杨过走近。杨过并不看段兴明半眼,只远远的注目天际。
段兴明道:“杨师叔,我……”杨过摇头道:“我已经知道,盗墓之事,非是你所为,另有旁人。”段兴明长长舒了口气,正要开口,杨过接着道:“张嘉林除了风流,倒也是有几分君子风度的。”段兴明如被五雷轰顶,嘴张的能塞下两只鸭蛋,身上的血一股一股往大脑奔涌,心里一个劲的道:“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张嘉林乃是他上一世的本名,此刻杨过随口叫了出来,自己的秘密肯定是为他知晓了。
段兴明哑着声音道:“你都知道了?是移魂大法……我……我……”杨过不置可否,道:“虽是匪夷所思,但世界之大,本是无奇不有。况且盗墓之事不是你所为,那定然还有旁人知晓其中关窍。”段兴明脸色变换,最后小心翼翼的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确实是转世之人,也知道许多这时代的秘密,你不会……”杨过笑道:“不会如何?又能如何?或许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呢?只是旁人不记得前世,而你能够记得?你现在就是段兴明。而且你自己也知道,历史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数,你那秘密又有什么打紧?”
段兴明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宽心,整个人都似乎泡在了暖洋洋的温水之中一般。这般的轻松,整整十七八年,他没有一日曾经体会过。事实正如杨过所言,即使他向天下公布了自己的秘密,旁人也不会拿他如何。毕竟他是大理王子,这时候也没有喜欢切片研究的科学家。何况有几人能够相信?神怪之言,此时多矣!他回头一想,才发现自己最感激杨过的,不是他理解自己,而是他相信自己的古怪来历。一个无法为人道的大秘密误打误撞的被解开,段兴明除了茫然,更多的是安慰。对于杨过,他从没有见面时候的仰慕,忌妒,到见面之后的自惭形秽,感激和不甘……一直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一种什么感情。但此时,杨过便是叫他去死——他想了想,估计不干。
他禁不住道:“杨师叔,你……你不会向旁人说吧?”杨过摇头道:“我不会向不相干的人乱说的。”段兴明吸了两口气。他才发现自己现在手脚无力,刚刚竟然出了满身的冷汗。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跟杨过倾诉,但发觉自己思绪紊乱,实在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杨过道:“你先回襄阳休息吧。日后我去襄阳,再教你剑法武功。”他心中感慨无限,又有三分歉疚,这一句话轻柔温勉。他虽然是段兴明师叔,但只有这句话才显出长辈的关切之意。段兴明心头一暖,浑然忘却了杨过和自己一般年龄,诚心诚意的向他行了个子侄之礼,快步下山去了。
杨过呆立了片刻,快步离开,转过几座山头,来到了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二十余丈处,生着一块三四丈见方的大石,便似一个平台,石上刻得“剑冢”两个大字。石壁上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但每隔数尺就有一个小小的石穴。里面的青苔早被清理干净了。却是当日段兴明趁大雕不在时所为。
当年的杨过重伤断臂,功力浅薄,用一只手挣扎着上了平台,取得了重剑,终于练成了能与五绝抗衡的重剑剑法。如今的杨过虽然功力未复,但肢体不残,武学修为和武功见识更十倍百倍于当年,且与小龙女相伴深谷,两者的心境际遇,相差都何止万里?杨过心中激荡翻涌,一只手搭在第一个石穴之上,半天无语。
只听上面传来宁可成的大叫之声:“杨兄弟,还不上来!”杨过一笑,不用右手,单手双脚,奋力爬上了石台。石台之上立着小龙女宁可成和大雕。小龙女替杨过擦了擦额间的汗水,道:“你忒调皮。明明两只手,非要只用一只手往上爬。”杨过心中如梦如幻,一把将她抱住,道:“姑姑,我便是只有一只手,也能报你。”他一贯坚强,此时玉人在怀,真实无限,只觉得老天待他何其之不薄。想到自己多年的尖锐哀痛,禁不住低低哽咽。小龙女虽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感于他的热切,也不由情动,抱着他不语。
一边的老宁尴尬不已,心中嘀咕:“这二人也太不知道收敛。”转头去看剑冢边两行石刻: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
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一时感慨万千。耳中听得杨龙二人分了开,才叫道:“前辈遗风,叫人神往。此处石台,也是占尽地利,风光无限。段兴明那小子居然胆敢冒犯剑冢,偷走了玄铁重剑,实在是该死。”本来剑冢之中会有三柄长剑,只紫薇软剑被独孤求败丢弃荒野,但此刻却空空如野,一柄也无。杨过挨个看剑冢下的刻字。右首第一柄剑位置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杨过叹道:“宁兄,你我二人自谓剑法高明,却没有脱出独孤前辈弱冠时候的水准。”宁可成哈哈而笑,道:“却也不差多少。”
杨过一笑,拿起起一长条石片,见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不祥,乃弃之深谷。”
杨过道:“前辈转使软剑,显然功力精湛,已经可刚可柔。宁兄专修钢剑,自无可说。我的剑法刚柔并济,才知道想使好软剑,比起硬剑难上千倍。”
在往下就是重剑的刻字:“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两人一起动容,盯着这十八个字,思绪万千。虽然两人不语,其实他们的修为都已经接近了这重剑的层次。尤其是宁可成自幼苦修的宁氏一剑,和重剑剑法虽然路数相异,但在道理上却有八分相似。杨过蒙他传授过剑法,拿到重剑之后日夜思量,对“大巧不工”四个字也是极有领悟。半响之后道:“剑法至此,或可无敌天下。”
两人转眼看原本木剑处的留字:“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两人相视,一起摇头。这实在是剑道至境。虽然两人的独孤九剑都有极深的修为,对重剑剑法也算是略有心得,但自忖于“无剑胜有剑”,只模模糊糊有一点影子罢了,却无法真正明悟。
杨过叹道:“前辈神技,无法想象。我们后生小辈,能有缘一堵前辈留刻,实在已经是邀天之幸。”宁可成低头不语。他忽然道:“小段不是说他只偷了玄铁重剑么?怎么另外两把剑也没有了踪影?”杨过摇头道:“还有别人知道此处的秘密,盗走了第一把钢剑和最后一把木剑。独孤前辈的坟墓古迹也是他毁坏的。”独孤求败几行留字,已经为他们展现了剑道至境。两人心中隐隐奉独孤求败为师,此时明知道有人冒犯了前辈遗骸,却无能为力,都是钢牙紧咬。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龙女忽然道:“你们也不必激愤。独孤前辈何等胸怀?他一人幽居此处,死在石洞之中,未毕知道大雕会替他掩埋尸骨。他本乃是无牵无挂之人,死了便死了。从此归尘归土,有没有人冒犯他的灵骨,却也无所大谓。”宁可成听她说的有理,默然不语。杨过却禁不住心中一冷。他知道小龙女所说,固然是忖度独孤求败之意,但何尝不是她自己的想法?若非自己的存在,只怕她会比独孤求败更加寂寥。
宁可成又问道:“你刚刚叫我打晕了小段,又把他带到了远处,问出了什么没有?”杨过笑道:“没有什么别的,就是确认了小段不是盗墓之人。”
杨过便是内力不失,也不可能用移魂大法让内力胜过他许多的段兴明中招。杨过在施法的时候向宁可成作了个手势,老宁便上前一掌拍晕了徒弟。只是他手法巧妙,段兴明毫无所觉,只当是真的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他昏迷之前担心杨过察觉他的秘密,睡梦之中满口梦话,把自己前世的姓名也说了出来。正好让杨过用来诱导小段自己说出了那个秘密。他逼出了段兴明的秘密,却没有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心中颇是惭愧,不想多言。
杨过将玄铁重剑放在剑冢原本的位置上,叹道:“一力降十会。当真要用长剑做到这一点,委实不是一件易事。”忽然劲风大作,大雕扑了过来,衔起重剑交还杨过手上,咕的一声叫,突然左翅势挟劲风,向他当头扑击而下。
杨过哈哈笑道:“雕兄,想和我扑击为戏否!”一挺重剑,迎向大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