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所谓的绑架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毕竟我并没有消失很久,也很及时的回家了。整件事唯一留下的痕迹便是我左手衣袖上的微微血迹,大概是那时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的时候硌到砂子破了皮。
我从后门进的府,直接就回了自己的家。这个时候,凤郎应该跟着如言在铺子里学习做生意兼做男模。爹应该还在茶馆里,而娘应该正在自己的屋里做针线活。至于丁维凌,凌大少每天不忙到三更半夜是不可能休息的,光是丁家的生意已经够让他焦头烂额的了,何况还要抽空陪两个天仙美女。所以我只要动作快点,应该是人鬼不觉的。
我钻进屋子,脱下衣服一看,只是浅浅地破了点皮,伤口早已凝结了,什么事都没有,于是拿出一件水绿色绣着嫩黄迎春花的衣裳换上。刚换好就听到门外传来声响,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换下的衣裳塞进被子里。
门外轻轻敲了三下,屋门便被推开了,来得果然便是温如言。丁维凌是从不敲门的,凤郎是必然要敲到我答应后才来的,只有温如言才会敲三下就推门。
他一进门劈头就问:“你今天未时到哪儿去了?”
未时,不就是我被西门笑绑架的时候吗?我心里一动,面上却是淡淡的。“未时应该在街上闲逛着。”
温如言却仍是不放松,继续问道:“为何你在嘉露街附近突然失去行踪?”
我心中怒火狂飙,连声音都显得咬牙切齿。“你居然派人跟踪我?”
温如言走到桌边坐下,毫无愧色地说:“如今你身价百倍,怎能不遭人眼红?更何况你又偏偏不愿安生,非要搞得神秘兮兮的,引来争议无数。我若是不好好看住你,只怕一眨眼间你就被人掳了去了。”
我想起西门笑,如言的话挺有道理,今天刚好碰到的是西门笑这种完全没有恶意的绑架,若是他日发生同样的事,要钱还罢了,要色我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最怕人家要我命或者是想废了我。我这人可是痛感敏锐,吃不起苦的。熬了那么些年,我对这一生也挺满意,还不想这么早死。
不过靠如言派人跟踪保护也不甚得力。今天的事情已经证明了,遇上武林高手,暗蹑之人便全无用武之地,要不然我怎么会无知无觉地就到了妓楼呢?
如言见我半晌不语,心觉有异,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突然开口问:“你几时换了衣裳?”眼神中掠过一抹狐疑之色。
我心中猛跳几下,这个如言实在是太过观察入微了。我淡淡说道:“我几时换衣也要被你管了?”
如言却不理我,径自走到床边,我抬眼望去,心中大叫不妙,原来刚刚塞得太急了,衣裳一角露出了被外,青碧色的衫子衬在月白色的缎被上显得分外明显。我叹口气,主动退步让开。事到如今,谁也挡不住如言查探究竟,我又何必螳臂挡车。
他一伸手便抽出了我藏好的衣裳,几下翻看便找到了那几滴血迹。他指着点点腥红,俊雅的面容闪过一丝杀气,问道:“这是什么?”
事情被揭穿了,我反而平静下来。“你不是看到了吗?不就是几滴血嘛!我路上摔倒了,擦破点皮,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冷冷地说:“应该和你在嘉露街失踪的事有关系吧?”
我面不改色地说:“我摔了跤,就到附近的民居歇了会。”
如言深深望着我,眼神中掠过悲色,一瞬即逝。原来清雅的声音此刻犹如大提琴般低沉,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弓弦鸣响的嘎裂音色,刹那间,花开花谢,荣了又枯。“是我逼得你太紧了?”
我心一凛,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人算总不如天算,我想拉你出深潭,没料到反让你泥足深陷。”他转过身倚在窗栏上,背对着我,看上去疲倦已极。
十月金桂,花期正盛,暗香浮动,萦留鼻端。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也不想问,要搞懂如言的心思实在太难也太累。可是我也被他的悲哀感染,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酸意。
日子便在混噩中一日日滑过。我从混乱的思维中挣脱出来,想不通便不去想,我从来不想亏待自己。如果说那日和如言一番谈话有什么结果的话,那便是我再也不单独出门了。这样的结果总算能让如言也放心。
这段时间,我一直致力于向大家宣讲美的定义:万物皆美,端看你站在何种角度上了。美丽需要慧眼的发现,彩票需要慧心的琢磨。两者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正因为这千丝万缕的联系,洛安城民们纷纷研究起了我的美学观念。当某秀才因研究我的美学理念而猜中了那一期的奖号,并因而荣登彩林高手榜,有资格发表点评的事传开后,所有的人都开始相信要获得大奖必须精研我的理念。从此我的每一句话都被当成了圣言般,有无数人挑灯研究,城中学子纵横论辨,引经据典,写出了很多精彩的文章。此后因而逐渐发展成了一门学问,名之为“丁子美学”。不过这当然是后话了,但确实连我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凤郎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这一奇特的现象时,我只是微笑着说:“这便是了。”很多事讲穿了其实很没有意思,那秀才当时能猜中奖号,自然也是我派人暗示的结果,只不过暗示得比较巧妙,让他误以为是自己在研究中灵光一现的缘故罢了。
我只不过是利用了人们嫉妒的心理,既然他能猜中,没道理我不能猜中,有了这个想法,自然便会废寝忘食的去研究。而研究的结果自然要炫耀天下,以示自己才智过人。文人相轻古今亦然,你驳我、我驳你,拉帮结派,一日日下去,这场理念之争就席卷了整个洛安,并进而开始影响周边城市。而老百姓最是从众,听得多了,便自然而然受到了教化。
世间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说穿了,不过是利用人心罢了。古往今来,多少人做过这种事,上古周汉传下来的本本典籍也是这个道理,我不过是学了他们的做法而已,再加上推波助澜。当然我的本意只是发展一门学术理念,不涉及政治,所以也不用怕官府来追查。
我已经为自己向大众露出真容开始做准备,毕竟我的目标是成为众人眼中美的标准,戴着面纱算什么呢?
江南的冬天少有下雪的时候,但今年却是个例外,十二月刚过已经开始零星地下了几场小雪。临到年底,更是飘飘洒洒地下了场大的。
从我来到这个时代以来,记忆中几乎没有雪的印象。难得看到这般妖娆的雪景,即使向来懒惰又怕冷的我也不由得兴起要出门踏雪。
年底时分,商铺里忙得晕头转向,丁维凌和温如言都分身无暇,凤郎也是勉强抽出空来陪我四外转转。
我特地选了件大红滚白狐毛的斗篷,站在银白的素雪中,自己也觉得风流得意。今天我没有戴笠帽,但却化了妆。凤郎帮我梳了二十余支回族姑娘常梳的麻花小辫,每支辫子上拴了一圏珍珠,高低错落。我的肤色雪白,娇嫩欲滴,便在脸上画了一株红梅,红梅自额际挂垂而下,延展至脸颊。额际不过是一两朵粉梅苞,往下渐次开放。开到极盛处,却只见得半朵红梅傲然绽放,细看下来,另半朵却是绘成了粉白,驻于红菱唇边。鼻翼上戴了一粒小小的六棱红宝石,微微一笑间,宝光流转,白梅轻绽,红梅挺逸,粉梅争艳,清丽雅致,风流妩媚兼容并蓄。
画完妆,连凤郎也呆了一呆,我揽镜自视,不觉意迷,好久不曾放下铜镜。事实证明,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化妆师这种职业绝对是一种必要的存在。
我在面上蒙了块雪纱和凤郎一起走在街上,这块雪纱其实挺透明,并没有起到多少遮面的效果,不过半遮半掩方是至境。何况我要露面也不能一下子全露,需要一点点慢慢来。
街上人流攒攒,年关将至,大家纷纷忙着抢购年货,顾不得风雪,喜气洋洋地忙碌着。我和凤郎是这条街上的奇景。一个绝美的少年和一个面纱下隐隐透出绝丽的少女,在漫天风雪中悠然自得地撑伞而行。人们在经过我们时,都不由地摒住了呼吸,侧开身子,为我们让开道路。
洛安城内无人不知凤郎的绝色风姿,他身边的少女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了。我可以看到人们眼中仰望仙子的钦慕,但无可否认,更多的视线落在了传说中神秘的丁十二小姐身上。
我和凤郎恍若没有看到人们的驻足痴望,也没有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议。自顾自地相携而行,天地间便只有了一红一白两道窈窕身姿。
我悄声对凤郎说:“下次逛街还是不和你出来了。所有的人一看到你,便成了泥塑木雕,没意思极了。”
凤郎嫌我冤屈了他,随手从地上抓了小团雪,放到我脖子里。
“啊呀!”透体而入的寒气让我全身猛然抖了抖,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凤郎,你——”
刚想也抓团雪报复回去,却见到街角有个老乞丐全身缩成一团,跪在地上求乞。
我见他又冷又饿,上前问他:“老人家,城门那儿不是每天都有开粥棚吗?为什么你不去那里乞粥?”
老人抬起浑浊的双眼,抖着声音说:“老朽腿脚不便利,不能远行。以往都是和我同住的小孩帮我讨来,这两天那个孩子发高烧,我只能移到这里讨点剩菜剩饭,好填饱我祖孙二人的肚子。”
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腿有一条已经齐根断了,只能靠双手和右足在地上挪移。
“你住在哪里?”
老丐颤巍巍地往后一指,说:“我们就住在后面一间废屋里。”
“废屋?”我皱眉,这地方并非贫民区,屋价昂贵,哪来的废屋?
凤郎想起一事,说:“莫非是王家的那间屋子?”
老丐点头称是。
“哪个王家?”
凤郎说:“就是做南北货的王家,以前住在沁德街上的。去年家里打死了个丫环,他们那屋就开始闹鬼,把王老板吓出了病。他们家后来就搬到别的城里去了,这间屋子因为闹鬼一直没有人买,空在那儿。”
我斜睨他一眼,说:“看不出来,你消息倒挺灵的。”
他嘻嘻笑了,在我耳边低声说:“你忘了,你那个彩报到处搜集小道消息,这事报上也登过。你自己工作偷懒,没留心看。”
我不由小小惭愧了一下,可见我平日是太懒惰了,大家都纵容着我,帮我分担了我份内的工作。
我好奇地问那个老丐:“那里真的闹鬼吗?”
老丐犹豫下,说:“我们只不过是讨口饭吃的苦命人,就是有鬼也闹不到我们身上。”
我心中一动,听他语气,分明就是看到过鬼了。好奇心起,问他:“鬼长什么样?”
那老丐浑身一抖,全身又缩成一团,不愿答我话。我叹口气,转身交待凤郎:“你去附近的丁氏商行通知一下,说是我的意思,把这位老人家和那个生病的小孩一并送到刚造好的善堂里,让他们好好过个年。”
凤郎犹豫一下,说:“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就回来。”我赶忙答应,这凤郎也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周围有那么多人,还怕我不见了不成?
凤郎不太放心地跑开了,连跑边回头朝我看。我朝他用力挥手,他总算是不再婆妈地回头了。
我跑去买了两个热包子给那个老丐,他抖抖索索地连声谢我。屋檐下一阵穿堂风吹来,拂起了我的面纱。老丐突然向我跪下磕首,口中念念有词:“多谢仙子下凡救我性命,多谢仙子下凡救我性命。”
这一出戏让我意料不到。我大吃一惊,只好伸手去扶那老丐。那老丐连忙侧身避开,口中连呼:“使不得,仙子莫要脏污了手。”
我苦笑着缩回手,只好软言安慰几句,疾步离开了那个老丐。转身穿进了附近一条小弄。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仙子,好久不见了!”
我抬头一望,居然是一张笑得灿烂得过分的英俊笑颜——西门笑!
上次的绑架事件好象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久到我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一点影子了。如果不是再次与他偶遇,我已经忘记西门笑的存在了。
他笑嘻嘻地说:“不知仙子对鬼有没有兴趣?”
我心中一动,前生演过不少鬼片,夜半看贞子爬出来虽也心脏狂跳,总算没有像别人一样一惊一咋的。我对鬼这种生物始终有一种好奇心,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看我眼神闪烁,他语气轻蔑:“怕了?”
我对他嫣然一笑,素手轻勾垂在胸前的珠饰。“怕嘛是有点怕的。”
显然我的回答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上次不是表现地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这次一个区区小鬼就把你吓趴下了?”
“你想让我去那个鬼屋玩吗?”我镇定自若地问。
他反而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你的脸上全都写着呢!”
他又羞又气地用力搓了几下脸皮,弄得脸庞一片红。抬头对上我调皮的眼神,险险气绝,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地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夜探鬼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