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不接话。
“姐姐,喝茶喝茶。”我殷勤奉茶,举杯道:“这可是今年新出的银针,快马刚刚送到的。好茶啊!”
端起茶走到西门纳雪身边,亲手为他倒上一杯。他突然伸手用力圈住我腰,我站不稳,掉入他怀里。冰凉的气息在我耳边:“玩够了没?”
我眼珠滴溜溜一转,一刹那间已在西门纳雪怀中把所有人的神情看了个遍。西门岑和西门嘉含笑而视,西门泠木然的神情有了丝裂缝,西门风和西门岚却益显阴沉。唯有西门笑最怪异,他的表情中竟然让我看出了无力的悲色。
抬头迎上了西门纳雪淡得近乎透澈的目光,我心思一转,放软了身子,伸手亲热地圈住了他的脖子,长袖抖开,正好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轻轻探过头去,我的唇与他的耳廓一线之遥:“是你先玩火的。”
“我这是在帮你。”
“哼,若这是帮我,那还是不帮我为妙!”
“你别玩过头了。”他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寒,“别忘了某个灵魂在等你。”
我浑身一激灵,长长的指甲死死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愤恨和悲凉狠狠啃啮着我的心。低声笑起来,声音渐渐大起来,所有人都看到了我欢畅得大笑,就好像西门纳雪刚刚和我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腰一折,手在桌边一按,借力站了起来,离开他的怀抱前,我笑着道:“如你所愿!”笑声中的沧海桑田除了我自己谁也听不懂。
流光从院中穿过,快步走到我身边,轻声道:“夫人,八爷来了!”
“来得好!请他进来!”我精神一振。
“老八来了?”西门岚愕然。
“哼!”西门风阴阴冷哼。
“来不得吗?”西门觞傲然而立。
“你来得正好,也省得家主下令捉拿你。”西门岚连声嘿嘿冷笑。
西门觞嗤道:“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想做家主?”
西门岚大怒,用力一拍桌子,茶盏猛然跳起。
“住手!”我森然扫视众人,怒而喝道:“这里毕竟是沉雪阁,在我的地盘,还轮不到你们这般嚣张。”
西门纳雪冷冷地道:“老九,我一直不和你计较,你也不要太放肆了。”
西门岚见苗头不对,立即转了脸色:“是我不好,一时激愤,惊了夫人。”
我听他连称呼也变了,暗道此人果真不要脸。
西门岑沉着脸道:“老九,此间事毕后,你自己去刑堂领家法二十,以儆效由。”
西门岚不太服气地哼了一声,却在触到西门岑冷厉的视线后迅速而干脆地应道:“是!”
西门觞高傲地抬头,语气充满不屑:“一群戏子!”
我忍俊不禁,说得真是太妙了。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在自以为精湛地演着大戏,包括我自己,虚假地让人想吐,却不得不继续虚伪下去。如今却叫人一针见血地一举刺破,怎不叫人快哉?笑声在一片静寂中特别的清晰和突兀,数道不满的视线狠狠扎向我。
我无视于不满的视线,笑盈盈地问:“八爷,来意如何?”
“特来说明情况。”他抱胸而立,棱角分明的面孔在午后的阳光映照下有如发光的宝石,本不甚出色的容貌牢牢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老八,你想说什么?”西门泠极难得的开口。
“你们猜得没有错,酒是我拿去的给老十喝的。我是亲眼见到他倒地不起的。我自己酿的酒我最清楚,以老十那种喝法,还能做什么那才是笑话。”
“那你就是来为老十洗清嫌疑了?”西门岑悠然问。
“男子汉敢做敢当,不是他杀的人就不是他杀的。”
我忍不住笑道:“八爷竟是这般大公无私,为洗清十爷的嫌疑,不惜自己挺身而代。”
他夷鄙地冷笑:“我才没有那么好心。老实话,这事出了以后,我也想过让老十有嘴说不清,所以才会避而不见。”他不带感情的说话方式,完全不考虑会不会伤了西门笑。
我偷偷打量西门笑,却发觉他听了这话后反似松了一口气,就像一块在他心里压了很久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而西门纳雪神情冰冷,眼神微微浮动,在我看他的同时,他也望向我。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那个眼神名叫邪恶。
西门嘉叹道:“老八,你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西门觞冷冷说道:“七姐,你的反话我不爱听。”他挑衅地望向西门笑:“老十,我很想你死,所以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救你。”
西门笑淡淡笑道:“我知道,放心,我不会感激你的。”
西门觞居然郑重地点点头:“那就好。”
西门岚掩不住眼中的雀跃:“老八,既然你要清高,排除了老十的嫌疑,那这事和你可就脱不了关系了!”
西门觞瞅也不瞅他一眼:“你没资格和我说话。”
西门岚涨红了脸,眼见得要发怒,却被西门风一扯,愣了下后深吸口气咽下了这口乌气。“我不和你这种将死之人计较。”
西门觞“蹬蹬”走到西门纳雪身边,冷然道:“你娶了房好媳妇啊!”
西门纳雪怡然展眉:“是我亲自挑的,自然不会差。”
“如果我说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
西门纳雪淡淡地道:“我没有理由不信。”
排山倒海地失望差点要压倒西门觞。他失了神般地喃喃自语:“没有理由?只是没有理由?”
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没有理由不信”,因为一句没有理由,信任便被踩在足底践踏。他可以对皇帝傲然说不,却没法面对西门纳雪的不信任。
西门纳雪冰冷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感情,秋叶在霜雪中瑟落。“与其问我相不相信,不如问丁丁相不相信,她才是将决定你生死的人。
西门觞灰心地闭一闭眼,再睁开时已经不见了刚刚的沮丧。他如刀剑般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无形的杀气,我几乎能感觉到杀气割裂我肌肤的痛楚。
西门觞冷笑数声,大声道:“不管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人不是我杀的。”拢起了拳,他沉声喝道:“你们若一定容不得我,那就过来拼个你死我活!”
西门岑一摊手:“老八,你得拿出证据来,空口无凭啊!”
“证据?”西门觞放声大笑,“你们这帮龟孙子,府中护卫全由你们调配。除非我能瞬间转移,否则我的行踪怎么能逃过你们的追踪?想要杀我,明刀明枪地来啊,背后放冷箭的算什么男人?”
我暗暗点头。说得好啊,现在来要证据,分明就是笃定了西门觞拿不出人证物证来。冷眼旁观到现在,竟然发现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想让西门觞死,连西门觞唯一愿意叫一声七姐的西门嘉也无意伸手挽救他。甚至连西门纳雪似乎也是一副随时可以舍弃他的样子。
我不禁要摇头,一个人要混成这样,做人真不是普通的失败。
“这就要怪你自己了,你还是多多自我反省!”西门岑蓦得把脸一沉,雍容的神色有丝扭曲,竟然显出了残忍。“你还不束手就缚,非要我们出手吗?”
“来吧!”西门觞不羁地叫,“你们休想我坐以待毙!”
“咯咯,咯——”西门岑全身的骨骼发出一连串爆豆似的声音,面上杀气一闪而过。
好戏要开场了。如果可以,我真的非常乐意看他们自相残杀,最好西门觞杀光他们,最后两败俱伤,一起堕入十八层地狱,受那永无尽头的焚心之痛。可惜我没有办法忽略西门纳雪眼中的警告。
“住手!”我高声叫。“出了我的院子,我管你们是绝杀、刺杀还是奸杀!在这里,你们便都要听我的,谁敢动手试试?”
一瞬间,我全身上下散出了无与伦比的气势,这是继承自凤菲菲的镇压全场的台柱功底。只要有我在,我便是永远的中心。
“好,看在丁丁的面子上,老八,出去打过。”西门岚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了。
“整天要打要杀的,你们的目的究竟是要杀八爷还是想找出真凶?”我板起眼,狠狠训道。
众人顿感尴尬,西门嘉替一干人回答:“丁丁说哪里话,自然是要找出真凶了!”
“既然是要找真凶,那打什么?这事是交给我来处理的,我可没说过八爷便是凶手。二爷你问过我了吗?”我环视全屋的人,冷冷问道:“你们问过我了吗?”
西门岑窒了窒,面上笼了一层寒霜:“请问丁丁夫人,谁是杀人真凶?”
“别心急啊,二爷!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我调侃着,轻松的语调宣示着十足的信心。
西门嘉皱皱眉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好妹妹,你就别卖关子了。”
“再我说出真凶前,我们先来玩个游戏吧!”
“幼稚!”西门风不屑地冷哼。
“可恰恰就是这个你认为很幼稚的游戏可以揪出凶手哦!”
闻听此言,就连西门泠也耸然动容。“你真的有把握?若无把握,不可轻试!”
我感激地朝他笑笑,心中明白他是为了我好。但我已经跳进了这个沸腾的油锅,再也没了退路。
“怎么?你们有没有兴趣来玩玩?真凶也许就在我们之中。”我盈盈而笑,心中痛快无比。
玩,恐怕会玩出祸水来;不玩,无异于承认自己就是真凶。这就是我给他们出的选择题,不,应该说是没有选择的单选题。“诸位可有胆量试试?”
西门嘉苦笑道:“妹妹,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呢!”
“姐姐,做妹妹的逼谁也不能逼你啊!”我亲热地揽住她的腰,爱娇地把头搁在她肩上。“这里最没有嫌疑的人就是姐姐你啊!”
我伸指点数,指指我,再指指西门嘉,“我俩是女人,自然干不了奸污的事。剩下的可都是大老爷们,谁都有嫌疑。至于人证,彼此都很熟,作的证词自然难免会受些干扰。”
“那依丁丁的意思呢?”西门岑手抚下巴,沉吟道。
“为了保证绝对的公平,我们就让死者亲自来指证凶手。”我神秘兮兮地说。
众人倒吸口冷气:“招鬼?”
“是啊,就是招鬼。”我笑眯眯地说,“你们怕什么?你们不是都装过鬼的吗?”
西门嘉犹豫地看看四周,小小声地道:“没事你招那些东西做什么,要真缠上了怎么办?”
我失笑:“姐姐,她不会缠我的,我帮她找凶手,她只会感激我。”眼光扫过眼前这群男人,不无鄙夷地道:“会害怕的也只有杀人的那位了。”
西门岑悠然道:“既然丁丁认为这个法子一定能让真凶现身,我没有意见。”
“你们呢?”
“既然能找出真凶,我何乐而不为?”西门风阴阴地表态。
西门岚犹豫下也道:“二哥没意见,我也没意见。”
其余如西门泠、西门笑、西门觞之流自然更是无异议了。
※※※
天心阁的正厅。
辽阔的似无边无际的厅内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我要求集合全堡男人一起来参与这个游戏,而西门岚却认为我的要求不近情理。
我只问西门纳雪一句话:“堡里的仆人是不是男人?”西门纳雪二话不说就准了我的要求。
此刻,堡内所有的工作岗位都由女人坚守,而男人们已经一个不少地站到了厅里。
张之栋上前报告:“小姐,堡内所有男丁共计八千三百十六人,除去各种有正当理由且查有实据的三十二人,其余八千二百八十四名已全部集结在此。”
厅下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身影。
“很好。”我站到正中,在万千注目的眼光中,开始了来到西门家族后最盛大的讲话。激扬的情绪昂扬满怀,历史将从此刻起逐步开始按我的方式书写。
“各位兄弟们,今天把大家集合起来,是为了一个屈死的姑娘。小可姑娘惨遭歹人蹂躏、杀害,身为祁风堡主母,我绝不容许堡内发生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凡一天在我西门家族者,便一天受到家族庇护,无分贵贱,只在于这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性命。在我的心目中,你们的性命和我的性命一样重要。”
西门嘉在我说完了后又一字不漏地重复一次,清脆的声音蕴含着精纯的内力传遍每一寸角落。这么大的屋子,我一个没武功的人怎么也不能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代也没有个扩音喇叭的。如果没有人帮忙传达我的精神,那大部分来参加会议的人都要白忙活了,因为他们将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明显见到厅里一阵骚动,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显然开场白的效果很不错。
“这一次,我们不听大家的自辩,而是会请出惨死的鬼魂,让她自己为自己报仇,亲手指出自己的仇人是谁。”
台下的骚动更大了,在这个时代,不敬畏鬼神者,稀矣!我以鬼神为由头,应该可以震慑那些心中有鬼的家伙。
“为了保证公平,只要是男的,不论是主是仆,一视同仁,一起接受考验。”我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诸位都是知道纳雪大爷的本事的,大爷是懂法术的,可以上通神灵,下通妖鬼。所以我请了大爷帮忙,把那位含冤而死的姑娘请到了这儿。诸位不必害怕,小可姑娘生前和你们都是认得的,不会伤害你们。她只想揪出那位伤害她的恶魔而已。”
厅内一阵阴风吹过,吹得所有的人顿时鸡皮粒粒,脖颈处凉凉得。西门纳雪的灵异能力是众所皆知的,也因为如此,大家一直很惧怕于接近西门纳雪。但世事往往也是这样,越是害怕越不愿接近,越是不愿接近,便越是无法抑止恐惧感。西门纳雪在大家的心目中,实实在在是一个迹近于巫的存在。
“你们进门时都喝过一碗水对不对?”我扬高眉稍,不意外地看到众人纷纷点头。“这碗水已经由大爷作了法术,附了咒语,能和小可姑娘的灵魂感应。一会儿请大家依次进入偏厅左手的小屋,伸手放入桌前供着的皮囊内。如果你就是杀人凶手,小可姑娘就会发出哭声,通知我们。如果不出声,那么恭喜你,你是清白的,什么事也没有了。为了保证不会遗漏,你们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个号牌,出屋后交给张总管验过以后就可以回去了。”
话说到这里,读者们自然是很清楚了,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心理游戏,赌的就是一个心理素质。不过我能如此有恃无恐地原因也在于西门纳雪,没有他的灵异能力作保证,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我伸手一指偏厅,激情昂扬地道:“各位兄弟们,去证明你们的清白,为小可姑娘雪恨吧!”
西门岑当先立起,他从容不迫地道:“既然我是代家主,理应第一个。”说着一马当先,径自进了偏厅。一帮男人如梦初醒,纷纷抢上跟进。
我朝张之栋使个眼色,他会意,飘身跟在西门岑身边。
西门岚跺跺足,恨恨瞪了我一眼,也跟着西门风等人去了。
我握紧了拳,指甲狠狠掐住掌心。掌心传来的刺痛提醒着我,我已经跨出了第一步,就没人可以阻挡我继续前进。我绝不可以跌倒,因为再不会有人来扶我一把。
另一边,西门嘉担心地问西门纳雪:“你真觉得这样子便能找出凶手了吗?我总是觉得太过儿戏了些。”
西门纳雪神色倦怠:“你们亲自测试了又测试的人,总该对她有些信心。”
西门嘉怔了怔:“说得也是。”
我把西门纳雪交待给了西门嘉后,自己也赶紧闪人,避到小屋后的一间屋子。
按照我的计划,绝大多数人走过场后就将沿侧厅后的小门离开,唯有与案件有关的人才会被单独请到我所在的小屋和我见面。
我很期待,谁将会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