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难得的好月色。
连日的大风雪终于止住了,朔风吹来,全冻成了坚如铁石的寒冰,月色下明晃晃地发出了耀眼的银光,把个祈风堡映得直如童话中的冰雪世界般迷人。
“小姐,西门纳雪这儿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张之栋有些焦躁,“这又是七日过去了。”
我心下也有些惊疑不定。自从那日西门纳雪与我达成默契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召见过我。我无法摸透西门纳雪的真实想法,便不敢轻举,他的手里可是掌握着我最大的命门——温如言。无论我在表面上可以做出如何的冷漠不在意,可实际上我真的经不起如言的任何一点损伤痛苦了。这一辈子,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他为我而活,又为我而死,死后仍不得安宁,被我的执念牢牢绑住,若再让他有半分闪失,我将情何以堪?
西门岑也一直按兵不动,任由着我称病不出,他对西门岚的中途变节视而不见,对牺牲了西门英这样的老臣似乎完全不在意。这样的反应多少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的,原本我预计他就算是不会跟我翻脸,可必然会针对我的行为有所动作,那我就可以从他的反应中推敲,伺机反击。如今他全无反应,弄得我这边心浮气躁,无从攻起,反倒处在了劣势。
“小姐,您真的认为西门岚不是随口搪塞吗?”张之栋对西门岚绝无好感,连带着对他的任何言语都抱持着绝大地不信任。更何况这个消息拖延至今,尚无法得到任何证实。
我懊恼道:“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必要骗我。他已经和我同踏一条船了,就算想回头,西门岑也不可能信任他,西门风更不会放过他。”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张之栋恨恨地握紧了双拳,骨节响起了一连串响声。
看到他布满了血丝的双眼。似乎连眼角的尾纹也深了些,我心下歉然:“之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张之栋慌忙摇手:“小姐说哪话,小姐整日殚心竭虑,才是真辛苦。”
我叹了口气:“这世上最辛苦的事莫过于相思和复仇。”而命运一早就注定了要让我们在这两个泥沼里不见天日。
他悄悄走上前来,视线温柔地落在我的头顶,欲待轻抚安慰,才一伸手却又黯然垂下。
我默默背过身去,无法承受便只能选择漠视。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更刚过。”
“之栋,陪我出去走走。”我转过身来,脸上已没了任何表情。
“是。”张之栋也回复了一贯的漠然,此刻的他只是个忠心耿耿地管家。
我披了件雪白的玄狐皮披风,踏足出屋。
屋外地雪早被冻得坚硬如石,踏足其上,只觉滑溜溜的,有些立足不稳。
张之栋悄然伸手过来扶住我。顿时我觉得身下轻捷,走路有风,却不会发出任何声息。
“月色真美!”我凝目注视着半空高挂的明月。
今夜的月不仅美,而且圆。
夜色中仿佛有箫声,我情不自禁曼声低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念到最后几句。声音中浸透了无能为力的心痛。无遮无掩地散发开来。
“小姐,你回洛安去吧!”张之栋冲动之下。脱口而出。
我凄然而笑:“傻话。”
还回得去吗?从我掉入这个时空旋涡,便入了戏。原以为随时可得脱身,谁知这戏演得一日比一日疯魔,再也无从挣脱。如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哪还分得清哪个是戏哪个是真?何况,又让我回到哪去呢?
我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孤独一生的,离得我太近了便不会有好下场。
足下漫步,似有自己意志般竟一直朝西门纳雪地住所行去。虽然我们二人的房间有条秘道相连,但彼此都甚少使用,平时有事,宁可绕了远路,自房间正门而入。
我神思尚有些恍惚,足下一空,险险摔倒。张之栋反应极其迅速,伸臂用力一拉,我便站到了实地上。
我定了定神,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个小坡。不由失笑,神志便清醒了很多。
张之栋突然轻轻碰碰我的手肘,我疑惑望向他,他朝前方努努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赫然看到一身黑衣的西门笑。
却见西门笑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抬头望天,神思不属,怔怔发呆。远远望去,他便像是个没有灵魂的雕塑般立在那,动也不动。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得人一阵鼻酸。
我突然生了一股冲动,想把这个无助茫然地男孩搂在怀里温言安慰。
这个西门笑与我而言,真是一言道不尽。正是他一手把我拉进了西门族的风云际会中来,毁了我一生的安宁,我原该是恨他的;但也是他时时维护我,担心我,有意无意间的周全着我,我也不是瞎了眼的,岂能感觉不出他地一番发自内心的诚意?而他含冤之际见了我便如见到了亲人般地号啕大哭,个中心酸处也唯有当事者才知了。
我眼见得这个原本是开朗活泼。不笑也似笑地青春少年一日日的没了生气,整日价愁眉苦脸、心事重重,说心底话没点心疼是不可能的。不论他是不是我最恨的西门氏一族,潜意识里我其实早早把他和别的一干人等区分了开来,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此刻见了他这生模样,这份要怜惜要保护的**便清清晰晰地浮现了出来。
想到此处,便悄悄向他行去。西门笑不知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对我的到来竟没有留意到半分。直到我离他不及十尺,他才惶然醒了过来。满脸张皇地跳将起来,脸色发白,竟然一时间急得说不出话来。
我心下大疑,突然想到,这等深夜寒露时分西门笑站在西门纳雪屋前做什么?他西门笑虽然是西门纳雪地随侍,可好歹名义上也是他地兄弟,是堡内地十爷。情分不同,身份也不同,如今西门纳雪身体大有起色,断无来守夜值房的道理。可他却一脸心事地站在暗影中发呆,神情苦恼,眼含悲痛,仿佛正有什么他极不乐见地事情发生。而一见我便即张皇失措,显见这事不欲我所知。
想通了这节。我也不叫喊,只是静静望着他。
西门笑却从来是怕我的,他在我手上处处吃鳖,又承我洗刷冤屈,还以清白,在我面前完全作不得伪。但见他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刹那间便像个颜料盘般诸般色彩尽数而过。眼见得便要受不住了。
屋里隐隐传出几声类似于笑声的声音,听不真切,却觉熟悉,若不是此刻静夜,此地气氛又如此诡异,便要忽略了过去。
“谁在里面?”我的面孔在皎洁的月色下清透得似是浮上了一层银辉,肤下地筋络隐隐跳动,这隐怒之势把西门笑骇得噤若寒蝉。
他在我身前立定,垂了头,仿佛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
此刻的我心头沸血滚滚。我隐约有些感知。却全然不敢去深思。
“让开!”我清叱,声音虽不大。但听在西门笑的耳中却犹如雷霆般。
他突然流下两行泪来,双眼近乎没有焦点地望着我,眼中绝望而慌乱,身子却一动也不动。
“你真的不让?”我冷冰冰地道,心中着实已起了血腥的念头。
西门笑缓缓跪下,嘶声低叫:“丁丁,别去,求求你别去!”
我不假思索,挥手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接着便是一脚踢去,西门笑此刻全然没有了反抗之心,被我含忿一脚,竟踢得歪倒在侧。
我一步步走上台阶,冰雪滑溜,但此刻我的心头笼罩着发自心底地恐惧,全身微微颤着,所有的注意力只在这一扇门扉上。张之栋无声无息地扶持着我,我却半分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我静静站在门前,此刻距离接近了许多,房内的声息已经听得清楚了许多。几声调笑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淫糜之意、缱绻之情,缠绵悱恻之处,便是不解风情之人也会得脸红心跳,更何况我这前生是二十一世纪的顶级明星呢。岂有猜不出里面正在上演一幕怎样活色生香地春宫好戏的道理。
我浑身僵硬,本欲推门的双手变得千斤般重,因为这些笑声是如此熟悉,竟然是两个男声,竟然是他们……我听得真真切切,再无半分错误的可能。
我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炸开来,乱了,全乱了。如今我该如何自处?
若是个女子,我便是一脚揣了进去,西门纳雪也不敢对我怎地,我正好仗着占理拿些便宜来,可屋里的却偏偏是两个男人,这一脚无论如何是揣不下去了。
我眼中迷茫,便似西门笑般化做了石像木立当地,冷汗涔涔而下。
这门竟然是推不得了。
远处更鼓响起,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单调的更鼓声惊醒了我。
我在这做什么,什么时候我丁丁会变得如此可怜,要沦落到毫无尊严地听人家壁角的下场?
只一闪念间,我已经想清了此时的处境,各种利害纷至沓来。
断然转身,大踏步离开了这座叫人压抑得受不了的院子。
经过仍一动不动仆伏在地的西门笑时,完全没有停下脚步地意思,张之栋也只得叹息了一声,径自扶着我飞步离开。
走出西门纳雪地院门,我幽幽道:“之栋,我不想回房,陪我去月白楼前的那片梅林走走。”
张之栋在我一边,自然明白其中地缘故,也不劝我,任我慢慢行走平整思绪。
夜露深重,刚出的一头冷汗被朔风一吹,顿时尽数结了薄冰,此刻又慢慢在我体温之下化成了一道细流。
张之栋抽出巾帕,替我细细抹去,“小姐,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闪电般地瞥了他眼,他顿时不自在地避了开去。我怎会不知道他在这事上存了什么私心呢?不过此时也真的无心与他计较了。
我收拾起纷乱的心绪,脑中努力思考,一些平时总不得其解的事便纷纷顺势解开。原来竟是如此,好你个西门氏,竟欺我至此!孰可忍孰不可忍?
张之栋轻叹口气:“小姐,我们走吧,这片梅林是通往月白楼的必经之处,过一会——唉,这天寒地冻的——您这是何苦?”
我立定了身子,斜倚着一丛老梅,冷冷道:“便是要和他撞上一撞。”
张之栋听我意已决,不敢再多说。只是伸手握住我双手,竭力给我冰冷的手取暖。
“之栋,今天是十一月十五吧?”我冷漠的声音连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错。”
“一眨眼,就要过年了。”我仰头望天,喃喃自语,“今夜的月色真美!”
张之栋扶着我的双手蓦地抖了下,我奇怪地望他一眼,他却回首来时路。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一片云突地遮住了明月,眼前一片漆黑。
我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便听得有人踩在林中枯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渐渐由远及近。
东方便在这时露出了鱼肚白,隐有金芒从地平线处闪烁。
我眼前一亮,便已看到了一身黑衣的西门觞正慢慢向我走来。眼角含春,唇角微扬,神态飞扬,气势嚣张。
他仿佛完全没有看到我似的。直到从我身边经过之时,才淡淡扫了一眼我和张之栋互握的四手,眼中掠过一片明显的讥诮之意和得意之情。
我淡定地回视他,虽然身高比他是差得远了,可气势上却没输得半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瞬间交错而过,西门觞仍旧是慢慢而行,我依旧倚着树赏着花……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把万丈的金芒洒遍了天地,顿时冰雪反射,刺得人眼睛生花。张之栋连忙挡在我身前,把我护住不让阳光伤了我的眼,双手却仍然紧握着我的手。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却见他眼中难以描述的温柔,心下一凛,甩手推开他。
他在我身后怔怔,忽地又叹了口气,依旧如前一样以个总管的身份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