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代人,是幸运的,估计你一听到我说这话,就觉得我啰嗦,包括我家的小刀,我一提当年,他就笑说当年不是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提什么当年。我说这是你们不了解我们那一代人的历史。
你王叔我,六一年出生,五岁就赶上了十年风波。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我记得,我父亲三天两头被人戴上高帽,双手捆在背后,被人押去游街的情形。愚昧的围观者,朝着我父亲吐口水,扔石块。当时小刀的奶奶背着我,一路跟随,我当时就吓哭了,小刀奶奶说,哭啥,你爸爸又没做啥亏心事,小鬼子打了,子弹也挨了,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地地道道的华夏人,记住,这叫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你要有出息,将来就混出个人样儿,超过你爸爸。当时,游行队伍里有人听见小刀奶奶所说的话,就打了小报告,结果小刀奶奶也一样被人捆了游街。当时,我就一个人,在地上走,虽然时常被人绊了跌一跟头,我还是爬起来,继续追随我爹娘。渐渐的,我习惯了这种日子,也一天天的长高,小刀奶奶跟他爷爷也都习惯了,他们从来不说政府一句坏话,他们更多的是可悲,国人的愚昧。
小刀奶奶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解放前的书香门第子女,传说中,小刀奶奶的父亲是看上了小刀爷爷的血性,也就不计较出身,把女儿许配给了小刀的爷爷。挨完批斗,晚上回家之后,小刀奶奶饿着肚子也要教我念书认字儿,小刀的爷爷每天天没亮,就把我叫起床,跟他学习刀法。十年挨过去了,我也将近十六岁了,小刀的爷爷奶奶也被平了反。恢复高考那年,我参加了考试,而且是我们县城的第一名,考入了南开大学。
我还记得我离开县城的那一天,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那时候,心里有憧憬,有野心,也有忐忑。小刀爷爷亲自送我去的车站,那时候火车还是烧煤的。就像朱自清先生《背影》里的情景,我父亲提着行李把我送到车厢后,佝偻着身子出了车厢,下车之后,又去卖茶叶蛋的摊子上买了十个茶叶蛋,站在我的车厢外叩响车窗,递给我。汽笛声响,我父亲有些黯然的离开,他并没有像其他人的父母一样,站在原地朝我挥手,他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
当时我哭了,眼泪刷刷的往下掉,因为那时候小刀奶奶病倒在床,我的学费,母亲的药费,全部靠父亲一个人。由于出身不好,父亲当时进不了国企,他只能去扫大街,一个月皱皱巴巴的十几块钱。那时候,十个茶叶蛋,对于我们家来说,无疑太奢侈。但是我父亲他买了,不说一句话的离开了。我常常跟小刀笑说,朱自清的《背影》写得太烂,还不如我去写。小刀就反驳我,说我一个鲁莽汉子,哪里能写出那么细腻的散文来。
我一离开就是整整四年,为了节约路费。小刀奶奶开始还每个月都写信给我,另外寄上生活费,到后来,信写的少了,笔迹也换了,因为小刀奶奶彻底病倒了,再写信,就是小刀奶奶念,小刀的爷爷代笔。我大三那年,也是冬天,天津下着雪,父亲从县城打来电话,说了四个字,你娘走了。我当时抱着电话就哭了,我说我要回家给娘磕头,父亲却说免了,你娘说了,天津不比南方,路费省下来去买件儿厚实的棉袄。等你有出息了,再回家乡来,到你娘坟前磕几个响头。”
王从戎顿了顿,端起酒杯,又往喉咙里灌了一杯,冲着秦绶苦涩笑了。
“很感人的。”秦绶微微笑道,也端起了酒杯。
“人一老,感慨也就良多,尤其像我这样的,世面儿也都见过了,再也没多少野心跟**。倒是小刀让我一直操心,他跟你一样,出生的时代好,家庭环境也好,但就是因为这个,我一直怕他跟温室里的花朵一样,一旦面临点儿挫折就废了。”
秦绶笑着摇了摇头,“小刀不是那种人。”
王从戎也是摇了摇头,“你不了解他,他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在一起混,泡吧,飙车,酗酒,只差点儿接我的班,操刀去砍人了。”
秦绶笑了,“听王叔刚才的故事,你应该不会混黑。”
王从戎苦笑,“我继续说你就明白了。说到我毕业之后,并没有参加工作,而是听小刀爷爷的话,参了军。本来我这出身政审那关是过不了的,好歹人家看上了我的学历,还有小刀爷爷抗过日的份上,录取了我。虽然是录取了,分到部队去了,进了炊事班,你猜猜,他们安排我做什么?”
秦绶笑着说了声不知道。
王从戎点燃一支烟,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分配我去喂猪,那时候连队食堂后面有个园子专门用来养猪,食堂吃不完的剩饭剩菜,也就收集了去喂猪。”
秦绶笑了起来,也点燃了一支烟,继续听王从戎讲故事。
“开始我很不平,想我好歹也是堂堂大学生,而且父亲也是昔日的沪淞会战的抗日英雄,竟然混到了养猪的地步。时间久了,整个人的棱角也就磨平了,磨圆了。想一想,养猪也好啊,猪比人单纯,善良,吃了睡,睡了吃,与世无争,多好。好歹三年兵役服完,我也就复员了。首先回到了老家县城,去小刀奶奶坟前磕了几个头,上了三炷香。陪我父亲待了几天之后,我又带着行李出发了,目的地就是我俩现在所在的地方,云州。我到了云州,开始是做保安,看大门,有一次,自己一个人买了瓶烧酒,坐在云江边上喝酒散闷,结果来了几个痞子,围着我问我要保护费,我当时就怒了,凭着有两下身手,把那几个家伙撂倒了。后来他们就跑了,过了几天,他们竟然找到我上班的地方去了,十几号人围住了我。结果,还是我赢了,抄起一跟木棒当刀使唤,几分钟就把那几个家伙给放倒了。后来,厂里也不敢留我了,把我撵了。我一时之间四处流浪,睡过街头,喝过自来水。后来,我也就想清楚了,人这辈子想上位,要么奸诈,要么狠毒,太善良了,谁都可以踩你,于是我开始召集几个常常一起露宿街头的家伙,开始了刀口舔血的生涯,首先砍了火车站附近地面上的痞子老大,逐渐扩大队伍。可是,中间倒霉,有一次被人阴了,被抓进了所子,拘留了几个月。出来之后,过去的那群兄弟散的散了,改投的改投了,我又一个光棍了。怎么办呢?我也没办法,刚出号子,案底儿还在,不敢太招摇,于是就找了个小餐馆打工,后来不经意,救了一女孩儿,你猜猜,这女孩儿是谁?”
王从戎弹了弹烟灰,然后抽了一口,笑道。
秦绶想了想,笑道,“我想应该是梅阿姨。”
王从戎竖了个大拇指,“聪明,那时候,曹婷的父亲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因为我救了他女儿,他也就给了我一份差事,给当时的云州市委书记当司机。从这里开始,我开始发迹。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下海经商的也多了,利用体制内外捞钱的红色子弟也不少了,我渐渐的也混入了那圈子,做了代言人,两边儿伺候着。凭着脑袋瓜子跟半肚子墨水,再加上我肯钻营,渐渐上位。小刀的妈妈那时候刚大学毕业,也进入了政府圈子,我跟她也时常联系,后来被人撮合,跟她结了婚,九零年有了小刀。云州市的官员,有往上走的,有退休的。小刀的外公犯了事儿,被人撸了下来,但是我伺候过的那位爷,上位成了山南省府的大员,在他的照应下,我混的更好了。渐渐的做实业,开夜总会,酒吧,后来资本雄厚了,开始涉足地产,马场,地下赌场。”
“悲哀啊!”秦绶晃荡着酒杯,忍不住叹道。
王从戎笑了,“这就是现实,华夏的国情,这年头,有钱的几个干净。时代逼良为娼啊,你也不要感叹什么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王叔,你就不怕我去举报你,你可是把你的发迹史交代得一清二楚了。”秦绶笑道。
王从戎摇了摇头,“我瞧得上你,才跟你把酒夜话,就换做小刀来说,我跟他这样谈话的机会,也很少。”
秦绶笑着跟王从戎碰了碰杯,“放心,虽然我跟你做朋友有些年龄悬殊,但是跟小刀没问题。”
王从戎点了点头,“按道理说,你们苏家插进来,惹得我王家跟洪家斗,你们渔翁得利,我应该恨你们才对,但是,我不恨你们,反而,我非常感谢你。小刀也可以借此机会明白一些人生道理。几千万,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小刀有出息,他可以混的比我好,没出息,我就算留给他几十个亿,也经不起他挥霍。”
“王叔你这一番话,也是在教育我呢。”秦绶笑道。
王从戎点了点头,“既然你叫我一声王叔,我也就托大,道理有很多,有人愿不愿意给你讲,那是看你的造化。”
秦绶脸上虽笑着,心里却是有些苦涩。
老头子虽然好,他还真不是那种愿意放下尊驾,给你说人生道理的人。
王从戎这个数面之缘的陌生人,却难得这么尽兴。
不觉之间,秦绶觉得自己这次插手进来,是个正确的选择。
暂且不论王从戎有没有什么动机,这个人也值得交往。
两个人又聊了一阵子,一瓶国窖1573差不多见底,秦绶的酒劲也上来了,不禁有些头晕目眩。
跟王从戎告别,拒绝了他派人送自己回去的提议,秦绶取了车,驾车驶往云之梦。
夜色深沉,秦绶一瞬间,有些意兴阑珊,只觉得没有喝够,因为喝够了,自己压根不会去想薛青梅的事情。
可是眼下,自己的心里有忍不住痛了起来。
电话响起,秦绶按了接听。
“在哪儿?”电话那头沈雪菲淡淡问道。
“外面。”秦绶笑了,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个约定。
“来山南大酒店。”女孩儿淡淡说道。
“做什么?”
“开房!”
秦绶醉眼迷离,憨憨笑着挂了电话,驾车驶往山南大酒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