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进压缩机厂党委书记赵哲还没有跨进办公楼，就听到厂长何清源的吼声：“钱钱钱！你天天堵到我喊钱！我哪里来的钱？要钱没有，命有一条。你把我杀了，肉拿去卖，随便卖多少都是你的！”

赵哲深深地叹了口气，额头的皱纹越发深刻。

他脚步沉重地迈上楼梯，七十年代初修建的苏式办公楼，整体建筑厚重。可触目所见，到处都是斑驳的墙皮，一片片剥离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墙灰。

这栋楼也有好多年没有维修过了。

四楼是厂办，他走过一间间办公室，只见办公室里毫无生气。厂办工作人员都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眼无神发呆。

厂里有两年没有新的活计了，工作人员就是想找点事情装样子，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

厂长办公室门开着。

何清源吼了半天大概也是累了，坐在办公室后面生闷气。工会主席范捷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听到脚步声，何清源抬起头来看到赵哲，马上把手向他一指：“赵书记来了，你要钱找他！我只管生产，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管！”

赵哲苦笑。

他知道何清源是在对他发泄不满。他们两人一个管党政人事，一个管生产，一向就是这么分工的。可这两年，他这个厂里的一把手要业务要不到，要钱也是两手空空，厂里大半年揭不开锅，何清源压抑在心头多年的愤懑，也借此爆发出来。

“怎么回事？”他疲倦地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用尽量和蔼地语气询问范捷。

范捷嘴唇动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三分厂齐娟的妈生病了，去医院检查出来是癌症。医院让马上住院，需要做化疗，让厂里去交钱……”

赵哲的心都揪紧了。

他的头微微低垂，让额前的头发遮住自己的眼睛，喉咙一阵干涩。

他控制了一下情绪，抬起头，用坚决地语气道：“这个钱，必须给！要多少厂里都垫着。你找财务科去要钱！”

“财务科说了，帐上只有七万多块，是厂里这个月的工资。如果没有厂长书记的同意，他们不能发……”范捷的眼光有些涣散，好像是看着他，又好像是看着他身后的墙壁，又或者，什么也没看。

七万块。

厂里一千多号人，七万块其实根本不够发工资的。但这已经是三个月来，厂里东挪西凑好容易凑到的一笔钱，至少可以让全厂干部职工，能够买几袋大米，对付着活下去。

“这钱不能动！”何清源的眼睛赤红，嘭地一拍桌子，“谁动这钱，就是和厂里一千四百多干部职工过不去！这不是救一个人的命，而是全厂一千四百多名职工的救命钱！谁敢打这钱的主意，我就和他拼命！”

范捷惊讶地看见，从来在厂里强势的赵书记，居然点点头，认可了何厂长的决定。www。shouda8.com

赵哲吃力地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无力地对范捷笑笑：“老范，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代表厂里去看看病人……”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最后摸出几张零散的元票和一堆角票，全都塞到范捷的手里，“这些，去买些水果之类的东西。然后去问问医院，这钱能不能缓些再交……，啊，缓些、缓些再交，咱们想办法凑凑……”

范捷看着赵书记眼睛里乞求的眼神，眼睛一酸，拿这钱一声不吭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何清源闷声闷气叫住他，也在身上摸了一会儿，从最贴身的内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十块的，用力拍在桌面上，“拿去！就那点钱够买什么？人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抠门！”

赵哲感激地朝他笑笑，转过身慢慢地向外走。

“老赵，你去哪里？”何清源在办公室里推开窗户，问道。

“我去局里转转，看能不能要到点钱。”赵哲的精神状态非常差，低声回答道。

“我和你一起去！妈的，这还让不让人活！再要不到钱，老子也学六二信箱，组织工人到市委门口静坐去！反正这***破厂也没希望了，了不起把我抓起来，先把人救活了，其他的老子都不管！”何清源一发狠，也从办公室里追了出来。

赵哲想要劝说几句，什么大局为重、要忍耐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但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又咽了回去。

是啊，人都快保不住了，还说什么大局。

去吧去吧，只要能拿到钱，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两人来到电子工业局，去听到一个晴天霹雳：才合并一年的电子工业局，又要分家了！电子归电子、机械归机械，再次分为两个机构。

因为面临着大分家，局里忙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专职的人员来管他们。

好容易找到一个管财务的干部，对方一听他们是前进压缩机厂，当即就一摊手：“这事市里管不了！你们厂已经划拨给了高新区，要钱也应该去找高新区要。”

“什么，划给高新区了？我们怎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两人一听都急了，不顾一切地连忙追问。

厂矿注意力多半集中在自己厂和相关行业，对于高层政治消息比较缓慢。他们只知道市里打算成在南郊农村，成立一个新区。

想来，就是什么高新区了。

可这个区是在农村啊，除了农田什么都没有。

前期姜凯为了解决开支，四处化缘，他们在局里要经费的时候，大略有所耳闻。

这样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新区，把他们接收过去，是什么下场，他们还不清楚？一想到厂里以后可能连一点点救命钱都拿不到了，两个人真的急了。

他们大吼大叫，但对方耐着性子听了几句，最后干脆让他们如果不服就去找市委，随即甩手走人，根本就不理他们了。

两人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许多，真的跑到市委，要去理论个究竟。

在市委门口，他们碰到了581研究所的齐所长。

581研究所是军工研究单位，从事的是保密研究项目。当然，大家都在一个市，多少也知道些底细，知道581的主要研究项目是通讯。

赵哲和何清源在门卫处填来客登记表的时候，齐所长骑着一辆28圈的永久自行车，狂奔而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前额发梢上汗水淋漓，眼镜上全是一团雾气，他看市委大门开着，冒冒失失就要直接冲进去。被武警拦下来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书记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他要找张书记反映情况。

门卫打了电话给秘书处，得到对方回复，也让齐所长拿出工作证来登记。

就这样，赵哲和何清源知道581所，也同样划给了高新区。

齐所长很有几分书生气，一面填表一面气哼哼地道：“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我们是搞国家研究的，他高新区名字叫高新科技，可是他们懂什么叫做科学研究吗？找了一个外资企业来生产鼠标，就自吹自擂是高新科技了？荒唐！让外行来领导内行，胡乱指导这是要出问题的，我不能任由他们这样瞎搞！”

赵哲敏锐地从他的唠叨中，抓到几个词。

高新区真的招来了外资，还建了一个鼠标生产厂？这么说，高新区好像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居然已经有所收获了。

莫非，市里面是看到高新区有所成绩了，有一定把握才把前进厂交给他们的？

三人各怀心思，填完了登记表，在门卫的指导下进了市委办公楼。

接见他们的不是市委书记，连副书记都不是。

市委办公楼可不是来客接待处，市委书记们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市委书记要见你，你就是在出差，也要第一时间赶回来，向市委书记报道。如果市委书记不想见你，你就是在市委门口铺张草席也别想堵到他。

以他们的行政级别，市委只是派出了一个秘书来听取他们的意见，只有确定他们的意见非常重要，才会通报上去，由市委书记决定见还是不见。

听了他们三人反映的情况，秘书当场就给出了公式化的回答：

“第一，市委这么做必然有充分的理由；第二，市委既然决定把你们划归高新区，就必然作出了通盘考虑，而高新区也必然能够正确地给与你们业务指导；第三，这是市委的决定，已经下发，不可更改！”

言语之间，毫无转缓。

三人泱泱离去之际，秘书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对他们说：“刚才接到高新区的通知，高新区在请示市委之后，决定于这个星期五，也就是后天上午九点，在宏圣乡礼堂召开国资公司成立大会。所有高新区管辖下的国有企业都要派出领导出席会议：581所的正副所长、前进压缩机厂党委书记、厂长，以及各分厂的厂长，都要参加会议。”

他们一听又出来个什么国资公司，都是一愣，连忙追问。

那个接待他们的秘书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国资公司是高新区在探索市场经济中的一个尝试，已经得到了市委的认可。你们以后都将归属于国资公司管理，具体的情况，你们后天出席会议的时候就知道了，详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三个人面面相觑。

齐所长更是愤愤不平，一个劲道：“荒唐，太荒唐！我们是研究机构，和市场有什么关系？这样做不是瞎搞胡搞么？荒唐！荒唐！”

从市委出来，三个人都是心头茫然。

乍听到他们以后，就要归属国资公司管理，他们都不知所措，对前途更加充满了悲观。

在他们的理解中，所谓的市场，就是国家以后不管他们了，把他们扔出去，生死自理。可他们从来没有市场经济的概念，不知道从何着手。突然得知这个结果，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片惨然，完全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前途好似变得无比的迷离凄凉。

“完了！581所完了！这个国家完了！”齐所长貌似特别的愤世嫉俗，凄惶地在门口站了一阵子，一顿足，喊了一嗓子，推着他那辆28圈的永久车，脚步蹒跚地一路远去，在初春的寒风中，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悲凉。

赵哲和何清源对视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眼睛中，都看到了一丝绝望。

“或许，事情不是我们想的这样，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吧。”赵哲看着自己的老搭档，仿佛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他所希望的答案，“既然我们以后归高新区管，那我们不妨去找高新区问问，看能不能……能不能先要点钱……一点点，一点点都好！啊，你说是不是？”

“对对！高新区既然接收了我们，他们就不能不管我们！去找他们去！”何清源猛点头，脸上茫然无措的神情，怎么也掩饰不了。

一上午奔波，劳而无功。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他们还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但两人心中惶然，什么也吃不下。

他们之前已经大致问清了高新区所在的位置，这时立即搭乘公交车，又转了两趟车，来到一环路口。

据说高新区筹委会是在外资公司搭的简易楼里，暂时办公。

一路过去，没有公交车可以直达。

两人找人问路，顺着一看就知道是新修的柏油路走下去。眼前所见，令他们分外惊讶：印象中的农田此刻踪影皆无。

新修的柏油路笔直通向远方。

路旁不远处，新崭崭的电线杆水泥封土似乎才干了没多久。低垂的电线一路蔓延。

一辆辆载满建材的重型卡车从身旁开过，络绎不绝。

远处，铅灰色的天空下可以看到吊塔高高的身影，还隐约可以看到吊臂在缓缓转动，把各种建材吊运到需要的地方。

一栋栋的高楼拔地而起，周围脚手架上，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如蚂蚁般忙碌不休。

最高的那栋建筑，已经达到了十层楼高，这在益都市来说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高楼大厦了。看建筑工人们还在继续向上修，并没有封顶的意思，似乎还要修得更高！

其他的建筑也不比它慢多少，高的也有八层楼，最低的也修到了六层。

他们数了数，在建的高楼一共有十栋，大致按照两栋居中，其他八栋呈梅花状环绕其周的格局建造。

在八栋高楼周围，还有大量的低矮建筑正在施工。

这些建筑大多数主体已经竣工，正在进行外墙装饰。看上去，并非那种传统式方方正正的建筑，而是很有现代气息，错落间隔，有高有低，散落在所有十栋高楼周边。

这是在修建一个高楼建筑群啊！

赵哲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建筑场景，眼睛灼热，心头的惶然已经不翼而飞。

天啦，这就是高新区？

这就是他们一度以为穷得解不开锅的高新区！

看眼前的建设场景，高新区怎么可能会穷，他们有钱得令人惊叹！同时开工啊，同时开工建设所有的建筑，一次性建造完成！

这样的大魄力，怎么会没有钱！

他看看何清源，对方也正在贪婪地四下张望，眼睛里精光四射。

赵哲不由自主双手合十，放在胸口，他这个无神论者却在此时衷心地感谢上苍：“感谢老天，我们有救了，前进压缩机厂有救了！高新区这么有钱，他们只要随便拔根毛下来，也能解救全厂老少爷们三千多口人的吃穿（职工人数一千四百多人，但算上职工父母、配偶、子女，总人数就达到了三千多人）！”

感激完毕，他看着身边的老搭档，低声道：“老伙计，可能，我们有救了！”

“是的，我们有救了！”

何清源轻轻地回应着他，眼睛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再也舍不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