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六号开始的资产清查工作，进行了半个月。

资产清查团像一阵飓风，在市委划拨给高新区的十几家国营企业研究所内刮起，除了飞驰汽车厂还没有光顾，足迹遍及了每一家企事业单位。

清查的结果研究单位好点，但工矿企业则不约而同的惨不忍睹。

科研单位由于性质特殊，不产出产品，也就没有受益。因此资金由上级全额拨款，包括物资消耗、设备、研究损耗等等，都是随领随支。

小问题固然不少，像领导超标使用车辆啊、把研究经费挪作他用啊、国家投入用去经商啊等等问题很多，但都算不得原则性错误。

这些军工研究单位，在军方资金困难的时候，没了研究项目，没有投入，即便要内部挖潜，也只能是从单位内拆东墙补西墙，没有多少债务。最多是没了新的经费，就只能停止大规模研究，或是做点小小的理论研究，不存在大量的债务拖欠。

只要给他们注入资金，就能重新运转起来。

工矿企业则糟糕透顶。

他们一面手中握着大量的欠条，有政府部门的、有其他国企的、有军方的，大多数资金的收回都是遥遥无期。另一方面，他们又欠着别的单位一屁股债，根本无力偿还。

因为没有资金，没有上级的生产计划，没有可以进入市场的产品，这些企业无一例外都停工停产，奄奄一息。

此外，像设备陈旧老化落后，技术人员停薪留职下海离开企业，各种各样的问题成堆。

每到一个企业，等到清查完毕，郭凡都会召开一个全厂职工大会，就资产清查结果向全体职工通报说明。

随着六二信箱职工大会结果的外传，这些企业也先后知道了高新区政府的举措用意，对于现任领导班子下台、重新推举新的企业干部都极为拥戴。

尤其是那个职业经理人制度，让无数的职工已经冷却的心，又变得滚烫。

市里新华书店，来购买企业管理书籍的人多了起来。其中就有不少，是这些企业内部，有志于通过培训，成为职业经理人的企业员工。

还有些工人，则在工厂内到处拉选票，希望工友们选他出来。

各个企业内虽然还没有开工，但都是一派热火朝天。他们从高新区政府的作为，都看到企业重获生机的希望，一个个喜气洋洋。

还有些企业职工，则自动行动起来，保卫工厂。

这几个企业在郭凡他们去之前，厂里职工就主动组织起来，把厂里的帐给封存了，还组织了护厂巡逻队，在厂区职守巡逻，不让这些企业领导发动最后的疯狂，盗卖工厂资源。

郭凡率领的资产清查团每到一个厂，都受到了普通干部职工们热烈的欢迎。

再也没有那个厂的工人堵在厂门口，不让资产清查团进入。

在资产清查的时候，工人们也积极配合。清查团成员进入车间，这些工人就主动给他们说明，这个设备是哪一年买进来的，当时的价格如何。那一个流水线是他们自行生产组装起来的，当时参考的是哪一种设备，耗资如何。

厂里堆积的物资有多少，每天零用消耗应该多少，每个职工说起来，都是如数家珍，大大地节省了清查团成员的时间。

在资产清产的过程中，这些工人们总是主动为清查团成员帮忙，给他们送水。

资产清查团从清查的第二家企业开始，他们就没有聚过餐。因为每到中午的时候，工人们总是抢着要把他们忘自己家里拉，用家里最好的饭菜来招待他们。

在那一段时间，所有的人，无论是资产清查团的成员、还是普通干部工人，他们亲密得就像是一家人！

每一个清查团成员，心中都感慨万千。

已经有多少年，上级派出的检查团，没有受到过工人们这种发自内心的欢迎了。多年以来，上下级之间，存在了太多互不信任。上级部门怀疑下面企业欺瞒，下面的职工怀疑上级没把普通工人死活放在心上。

解放初那种团结一心的场景几乎绝迹。

但现在，他们又一次亲身感受到了那种情景。

因为，他们在真真正正做着为人民服务的事情，他们真正地站到了老百姓一边，为老百姓谋福利。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再次赢得了老百姓的支持！

老百姓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但他们沉默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关心，他们没有判断能力。

恰恰相反，他们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们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真地为他们好，什么是打着为人民服务的旗号却在做损害人民利益的事。

他们不说话，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切实地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在所有工人们自发的行动中，大量厂领导造成的损失被揭发出来。他们以权谋私的举动，无论做得多么隐秘，但都被全厂工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以前，他们有心无力。

但现在上级部门终于来了，而且是毫无偏向地秉公执法，工人们终于可以畅所欲言，把厂里存在的种种不公，倾泻出来。

郭凡召开的资产清查通报会，成为这些企业职工们最受欢迎的项目。

他只是拿起话筒，还没有说话，就迎来了职工们雷鸣一般的掌声。在他通报的过程中，他所说的每一句激励工人们的话，都会得到他们最热烈的回应。无数的老工人热泪盈眶，在会议中途始终站立，不肯坐下。

他们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如果郭书记早点来，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

工人们知道了郭凡的名字，也知道了他在高新区的职位。但他们固执地不肯相信，他们认为，这样一个关心老百姓的好官，怎么可能不是书记？

每一次会议，郭凡的发言都会无数次被掌声所打断，以至于一个简短的会议都会拖得很长。

四月二十一日，资产清查团只剩下最后一个资产清查对象――飞驰汽车厂！

在这半个月时间里，郭凡在率领资产清查团，清查各企业资产的同时，也没有放松对飞驰汽车厂的关注。

万红乡派出所派出的便衣民警，严密地监控着飞驰汽车厂的一举一动。

一名便衣民警，还利用他在飞驰汽车厂的同学，就近监视着飞驰汽车厂主要厂领导的所有举动。稍有风吹草动便联系外面的民警，对某些特定的车辆、人员进行跟踪监视。

这就是国家的力量！

从专业警察学校毕业的公安干警，能够利用前辈们千锤百炼总结的经验，娴熟地进行跟踪监视，还不让对方觉察。

国家的支持，让他们可以动用先进的监视设备，录音录像，电话窃听。虽说达不到连对方底裤颜色都知道的程度，但对于主要监视对象的所有举动，都了如指掌。什么花招，都逃不脱他们锐利的眼睛。

国家的力量，让他们能够从老百姓中得到足够的情报来源，筛选出有价值的信息。

国家行为，让他们可以合法地展开行动，不会害怕外来量的干涉。甚至是还欢迎外来力量的介入，从而可以让他们顺藤摸瓜，查出对方隐藏得更深的背景后台。

郭凡由此知道，飞驰汽车厂财会室这半个月里，每天都加班加点，抄抄写写。会计人员还特意买了大批新的帐本，不用说，这是在伪造账本！

同时，他还知道，在半个月时间里，飞驰汽车厂先后七次从厂里运送纸箱，到东城区一民宅小区内。

根据便衣从对面阳台通过长焦镜头拍到的照片，这些纸箱中除了大量的帐本，还有数量惊人的现金、古董、字画之类的东西！

郭凡还知道，居住在这个民宅内的女子，是郑永胜的一个情妇，她自己也开着一家卡拉OK夜店。常去这里的，有很多是飞驰厂的高层，他们每天在这里的消费都在数千元以上。有些干部还在店里夜宿，享受对方小姐的性服务。

郭凡更知道，这个叶姓女子在半个月内往市内各银行累计存入现金五十多万元！

而民警通过银行，更是查到了以叶姓女子、郑永胜、郑永胜妻子、女儿等名义存入的现金，高达三百多万元！

三百多万，对于月工资、奖金不超过三百块钱的郑永胜来说，即便不吃不喝，也要上千年才能存够！

郭凡冷笑。

郑永胜的这种行为并不奇怪，事实上，他可以断定，就在他查过的这些企业内，一些企业亏空项目的原因，可能都逃不脱企业领导贪污。但他需要的是企业现在真实的资产情况，并不是反贪先锋。

反贪是很费力的。

在有心去查的时候，很多的证据会莫名其妙“丢失”，很多的帐本会不明原因的被“销毁”。知情人会三缄其口。要以贪污为名去查一个案子，会在市内引得人人自危，大量的领导干部会打电话来，让他注意影响，束手束脚之下，很难得到特别有力的证据。

要查案子，可能会成为一个旷日持久的行动。

最终随着牵涉的人越来越多，还可能会让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后台联起手来。说不定搬不倒郑永胜，反而被对方把他干掉！

如果他当时直接就去了飞驰汽车厂，可能查到的无非是飞驰厂内的一些违规行为。

资产清查也不能无休无止进行下去，时间一长，自然就会有领导来“关心”，迫使他不得不放手。

但是，他在前期布置好监控力量以后，采用敲山震虎的方式，一下就惊动了郑永胜等人。

他们从前面那些企业的例子，马上就明白高新区这次是动真格的，他们这批厂领导必然会被赶下台。到时候，他们在厂里做的那些事，就必然暴露在新的领导班子面前！这就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完蛋！

有了这个认识，他们首先会去求后台保护。

但从张瑞光秘书给他打来的电话，他知道张书记已经警告了这些领导，不能庇护郑某人。虽然这些领导不见得会百分之百听话，但起码在短期内还是要规规矩矩。

而郭凡带领的资产清查团步步紧逼，眼看着其他企业一个个清查完，即将查到他们头上，他们越来越惊慌失措。

他们发现，资产清查团对旧账的清查并不特别严格，比如说企业会计说“帐目已经销毁了”，清查团也不会深究。

这就给了他们一个侥幸过关的期望。

他们动起来了，他们拼命地掩饰自己的犯罪行为，他们用各种手段把可能会暴露的证据、钱物转移。

而这一动，就正中郭凡的计！

大量他想查却不一定能查到的帐目，大量记载着飞驰汽车厂领导班子贪污腐化的证据，大量他们敛聚的脏款赃物，就这样主动地暴露出来，暴露在便衣民警的视线和摄像镜头面前！

通过他们这一阵子盲动，恰好把他们的所有线索都暴露给了郭凡。

其他的不论，光是他现在掌握在手中的那三百万存款，就足以致郑永胜等人于死地！

是的，是死地！

在刚刚进入九十年代，贪污数额还不是特别巨大的时候，这三百万元，足以让郑永胜被送上刑场枪毙！

郭凡很得意，但也很警惕。

这批账目他可以利用，但不可滥用。飞驰厂作为省市两级曾经高度重视的重点项目，先后涉入其中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人物的名字报出来，可能会让人肃然起敬。

三百万元多，但和国家先后投入的上亿资金比起来，那只是九牛一毛。

郑永胜在飞驰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其实不过是某些人退出来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

他都能从中贪污三百万，那么这些人拿走了多少？

郭凡不敢想象。

他可以用三百万致郑永胜于死地，但他不能用这些账目威胁郑永胜身后的那些人。不但不能威胁，甚至连威胁的可能性都不能具有。

否则，他们就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他的胜算，几乎等于零。即便胜，也是惨胜！

而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郭凡忽然感到一阵头痛。

他的计划成功了，而且取得了超过他预计的成功。但这笔帐本在浮出水面的同时，也像一把双刃剑一样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想要用这把剑去杀人，但如果不小心，却又可能割伤自己。

这倒是始料未及。

他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