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撒谎。你现在根本就没想过要成家,你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成家。”
“我就是想要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一个让我觉得安全的家,一个可以保护我的家。”一滴泪从香兰眼角落下来。仿佛一滴清亮的露珠在刚发芽的柔嫩的草叶上闪闪发光。
“但是我现在不能娶你。我觉得爱一个人,就应该娶她。你刚才问我是否爱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你娶了她,你就爱她吗?”
“婚姻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不仅仅和感情有关。一个男人娶一个女人,并不一定有多爱她。但如果他爱一个女人,就一定想娶她。”
“那你想不想娶我?”
“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外一回事。”他叹口气,“你还太小,不知道人生有很多无奈。为了一些东西,不得不抛弃另一些东西,所以永远也圆满不了。”
“不说了,吻我。”她命令他。他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不是这样,吻我。”她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又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不是这样,张开嘴。”她像命令一个孩子。他犹疑地张开嘴,木然地堵着她的唇,摩擦了许久。
“不是这样。吻我。”
“电视里不就这样吗?”
“你的舌头呢?”她有些害羞起来。她无法想象婚后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在仕途的道路上,他艰难地跋涉着,湮没在文山会海中,克制自己的每一点欲望。
朱卫国问起香兰故乡的事,她的话语里散发着田园诗境般的忧愁,这种追念令她心痛。她一遍遍地创造着自己美丽的童年。回忆只是对已逝生活的再创造罢了,但她把一切都描绘得温婉动人,以安慰当下孤单的生命。她的童年没有父母,只有不苟言笑的舅舅和大嗓门的舅妈,外婆虽然对她疼爱,但在家里说话没有什么分量。她真正的童年没有温情的意味,那片苍凉的土地只是一个情感的符号,闪着苍白的颜色。然而当她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来回想的时候,一切都温柔地让人感动,那是一段没有谎言浸润的唯一的真实。
她对家里的人和事轻描淡写,谈得最多的是屋前屋后的风景,因为只有这些抚慰着她的生命,那是她在旷野上的城市看得见的一盏温暖的灯火——竹林下的吊脚楼,从楼前蜿蜒而下的青石板路。
朱卫国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抱着她。她望着天花板,深情地回眸她的故土,那一片土地上春阳的香味和秋雨的安宁轻轻地向她走来。
童年,时间上的故乡;乡土,空间上的故乡。由于这种回望的姿势——时空上的距离感而深深地烙上了寂寞的烙印。她的目光流连再三地抚摩往昔岁月的断编残简,本以为回望时空的故土,足以在孤绝的坚壁上凿出一孔,使悬浮空际的无所归依的灵魂瞥见自己与乡土的关联,瞥见寂寞的现在的自我与童年的自我那种剪不断的联系,从而在回忆中觅到些许的欢乐。然而殊不知这种对童年的回望,得到的只是一个温柔可爱的骗人的梦,对于人生起点的温暖依恋更加深了生命的荒凉感。回望只是意味着再次的放逐,在这种回望的姿态中,她看清了自己对过去的背叛。
尘世在不断地伤害她,于是,她像一个小刺猬一样,裹起了柔软的身体,张开了满身的刺,同时也伤害着碰她的任何人。生活变成了一潭空寂的死水,在那个巨大的深渊里,空无一物。
她开始蔑视起自己来,又陷入了一种无处可逃的境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宝贝,睡吧。”朱卫国迷迷糊糊地哄着她。
“睡不着。你给我唱首歌吧?”
“什么歌?”他已完全醒了,暖暖地抱着她。
“摇篮曲。”
……
9
香梅大二上到一半就结婚了,跟着黄金龙去了深圳。香兰发自肺腑地劝过她,还是要把大学念完才好,但被她几句话就噎住了,也只好随她去了。
香兰知道世界上没有人爱她。她也不爱自己了。她只是拖着累赘的身体,在世界上行走,像一个哭泣的野鬼。灵魂已经破碎很久,缥缈地散在空气里,若有若无。
她和自己的距离很远。
她和世界的距离很近。
一个周末,香兰陪汤乾坤出去拜访一个客户,恰好在她学校附近,结束的时候快五点了。两人找了半天餐馆,都没有中意的。香兰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我一个老师是教西方哲学史的,对爱情和婚姻很有研究,今天请他一起吃饭怎么样?”
“不太合适吧。你真要请老师吗?”
“你认为呢?”香兰微笑道。
李诚接到电话也是相同的反应:“和你领导吃饭合适吗?你可想清楚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香兰的语气不容他反驳。
两个男人见面寒暄了一通。汤乾坤点好了菜,香兰向李诚介绍道:“汤总对中国古代思想史很有研究,尤其对周易研究非常透彻。”
“哪敢说很透彻,那是香兰恭维我呢!不过,去年有杂志专门和我约稿,让我任选个角度,谈谈‘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知道我是专门研究易经的。我只说了一句话,‘道’是你面对的一切,或者说是命运。我哪有时间把观点展开成文?”汤乾坤为了表示自己是文化人,念念不忘提杂志社和他约稿的事。
“我们李教授虽然教的是西方哲学史,但对爱情很有研究。”香兰介绍完汤乾坤,也没忘推出李诚来。
汤乾坤举起酒说:“爱情有什么好研究的呢?我觉得爱情就像一团气,没有形状,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散了,哪像婚姻是一个实体性的东西。我上大学的时候还写了一篇论文,题目叫《婚姻已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老师评价很高。”
李诚附和道:“早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婚姻是伴随着私有制的产生而产生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即使涉及财产继承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亲子鉴定,何必都困在婚姻的牢笼里呢?婚姻就是选择,也可以说,婚姻不是逼迫你选择,而是逼迫你放弃。所以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占有,因为,你放弃的是大量的,远远比占有的这一个可取。”
两个人遇到知音一般,谈得酣畅淋漓,把香兰撂在了一旁。汤乾坤卖弄道:“在这方面,我可是下过工夫研究的。从婚姻的起源来讲,最初是‘男女杂旃,不媒不阳聘’的群婚时期。发展到对偶婚时期,一对夫妻比较固定,但不排除还有别的对象,这才是最理想的婚姻状态。其实在外面有个把情人也不说明那个人有多坏,人的本性就不是专一的动物。人们面对婚姻中遇到的困境,总是归咎于对方的错误,以为是找错了对象,或者是因为第三者。其实都不是那么回事。婚姻只是为‘互相占有’和‘完全的专一’提供了借口,在那个笼子里面的鸟其实都很难受,总想着往外面飞,但有社会道德约束啊。要是社会回到对偶婚时期多好啊。一对固定夫妻,彼此都有三两个轮换的情人。想通了,夫妻间也不太容易吵架。当然,这种好事不会在一夜之间完成,我们恐怕是等不到了。”
香兰有些嘲讽地说:“汤总的意思是,我们都要回到野蛮时代才好。是不是男人都希望这样呢?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为了社会稳定和人性自由,所以主张‘单婚多恋’。好像那本书的作者也是男性。你们男人啊,为自己出轨还找理由呢!”
“我很赞成汤总的观点。你去看看恩格斯写的探讨婚姻起源的那一章你就明白了,一夫一妻制是违背人性的牢笼。”李诚不禁感慨。
香兰故意问道:“既然婚姻是牢笼,那你为何坚决不离婚?一定要做笼子里的困兽。”
李诚以为香兰当着外人的面问他为什么不娶她,于是赶快说明理由:“离婚会对不起糟糠之妻,而且会对孩子的成长产生很大的影响,哪敢那么轻易离婚?”
“但不离婚就会对不起你爱的那个人。离或者不离都会伤害一个女人,只是看你选择伤害谁罢了。”香兰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李诚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幸好汤乾坤解救了他,“一夫多妻不就天下太平了。离婚太麻烦,至少得三年时间。第一年打仗,第二年分财产,第三年离婚。我们家就我自己闯出来了,家族一百多号人,都靠我自己,家族里的孩子上学,都是靠我资助的。我们村的公路也是我修的,你不知道男人的压力多大,个人都是放在第二位考虑的。男人的责任挺重的,哪能轻易地离婚?你刚才说的‘单婚多恋’挺有意思,结一次婚,但不妨碍在外面有几个朋友。”
香兰笑道:“这么说一妻多夫也是讲得通的?”
“你简直是受了女性主义的毒害,女人什么地方都嚷嚷着要平等,真要有这么一天,天下可就大乱了。”李诚强压着愤怒道。
“说这话就该罚酒。”香兰给他满满地斟了一杯,“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就要求女人忠贞了?要忠贞,彼此都得忠贞,要闹,大家一起闹去。”
李诚嘟嘟囔囔地讲了一番大道理,汤乾坤听着也觉得没劲,于是买了单。香兰知道李诚是猜忌心很重的人,出门的时候,她轻轻地对李诚说:“我还要和汤总去公司取材料,你就不用送我了。”李诚点头会意。
汤乾坤和香兰到了车上,他打了个嗝说道:“我今天表现还可以吧?在你老师面前,可不能给你丢面子。”
“丢什么面子?我看你是真醉了。你以为他会认为你是我男朋友?自作多情!”香兰嗔怒道。
说话间,香兰收到李诚发来的一条信息:“宝贝,你刚才说的一妻多夫让我很害怕,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香兰回道:“你不是很赞成一夫多妻吗?其实我最希望的是男人都能好好爱自己的太太,尊重她,管住自己的欲望,这样才可能天下太平。”
李诚的回信很快,“因为我是男人。中国自古就一夫多妻。”
“胡说!母系社会还一妻多夫呢。无论什么模式,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是必需的。你尊重过你太太吗?你尊重过我吗?你尊重过香梅吗?你见到一个,就背叛和侮辱另一个。你这种人,只适合去下等妓院做妓女。谁赏你大洋多,你就会为他出卖所有人。等他把你一脚踹开了,你又会像只狗一样爬回来摇尾乞怜。”借着酒劲,香兰的短信尖酸刻薄。
“给谁发信息呢?”汤乾坤问道。
“我骂李教授像个下等妓女。”香兰格格笑道。
“他可干不了那行,长得忒难看。满脸的疙瘩都把客人吓走了。”汤乾坤瞅了瞅她,“何香兰,你和他没啥关系吧?不过,看他长那么难看,你估计是看不上。”
香兰没有答话,只是独自凝神。立交桥像一条条僵死的蛇,勒住了她的喉咙。她透不过气来,只是觉得眩晕。
李诚因为香兰在短信里骂了他,一宿都没有睡着。袁英不由得警告他,别那么翻来覆去,把孩子吵醒了可不好。
浑浊的空气稠得像水一般,城市里的人都煮在浓黑的水里。
煎熬。互相煎熬。
每个人都是匕首,都是伤口。疗伤的药还在天地之间的大锅里煎熬。
10
香兰从学校家属院搬走三个多月,朱卫国就把自己一套房子的钥匙给了她。那是一套两居室,房子有些旧了,但地处北二环的繁华地段,装修不错,而且比较宽敞。虽然汤乾坤心里有点疑问,但香兰说搬家后离上班的地方近了,况且租金也不贵,所以也没有过多问她。
苑卿来看香兰的时候,大说她奢侈。北京房租这么贵,她居然一个人住两居。苑卿拿起摆在电视上的一面铜镜,用指甲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电视前是一面小水晶鼓,座子黄闪闪的,好像镀了层金。她摸摸玉雕,看看瓷器,不时地感叹着。香兰淡淡地说:“这是一个朋友借我住的。”
苑卿吐舌道:“什么朋友啊?这么阔。一套房子说借就借给你了。”香兰低头不语。
她们刚吃完饭,汤乾坤打电话过来了。香兰看看苑卿,赶紧拿着手机跑进了卧室,低声说:“什么?你在楼下?……你走吧,我有朋友在这……对,很不方便……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以后过来先给我打个电话。”
“开门,我在门外。”汤乾坤开始敲门了。
香兰开了一小道门缝,轻轻地说:“你走吧,我真有朋友在这。”
“哪个朋友?男的还是女的呀?”
“别废话!我关门了。你以后再不请自到,就在门外凉快吧。”香兰“砰”的一下便把他挡在了门外。
十一点的时候,汤乾坤发短信说,他一直守在楼下。香兰从阳台上往外看了看,他的车正停在路边。香兰笑了笑,招呼苑卿睡觉。
“我还是回去吧。”苑卿乖巧地说,“是你男朋友吧?”
“别管他!”
“香兰,你这半年有点怪怪的,这样很危险。”
“我们老家的人都知道我当了人家二奶,那我就做回情人吧,否则枉担这个虚名。”
“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