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忧郁的情人 2
作者:杨燕群      更新:2019-10-11 10:02      字数:6001

香兰有些歇斯底里了,她就要惹怒他,然而,他并没有发火。他是一个很克制隐忍的人,尤其对香兰,他觉得亏欠她太多。他抱住颤抖着啜泣的她,温柔地吻着,她渐渐平静下来。他耐心地哄她:“宝贝,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没有结婚,不知道婚姻的无奈。你啊,只适合当诗人。”

香兰也渐渐清醒过来了,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说:“对不起。我怎么变得这么神经质了。”

“你叫你大姨来陪你几天吧,反正也快‘五一’了,你别把自己憋出病来。”

香兰从旅行袋里翻出一件西装,帮他穿上,淡笑道:“以后我就叫你大宝吧?我们的接头暗号是‘真情永不变,大宝天天见’,你看怎么样?”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4

汤乾坤在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早晨醒来,头还很痛,他头一天晚上喝了太多酒,有些记不清吃完饭是否打过牌了。他伸了个懒腰,右手的手指碰到了枕上的长发,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躺在旁边。她还没醒,磨了磨牙翻过身去又睡了。

汤乾坤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倏忽记起来了,这是一个哥们公司的职员,昨晚一块吃饭的。他们俩怎么睡到一张床上了?他只模糊地记得牵着一个女人的手,醉醺醺地进了房间。

他把她扳了过来,让她脸朝着他。女孩被弄醒了。她二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还长了几颗青春痘,嘴唇薄而红润,只是有些发干,像被太阳晒蔫的红辣椒。

汤乾坤抓了抓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汤总,你不觉得好笑吗?你昨天晚上死乞白赖的要拉着我来,还当着大家的面和我喝了交杯酒。”

“有吗?好像有这么回事。你叫什么名字?”

“你想想。”

“昨天真是喝多了,什么都忘了。我们做爱了?”

女孩有些忸怩地说:“你说呢?”

汤乾坤叹了口气,不知道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把她打发走。他只是觉得疲倦,连和她做爱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不是说不喜欢她,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只是为了找个性工具。相反,他第一眼就有些喜欢她了,她笑起来,嘴角有个小小的酒窝,里面盛满了娇媚。喜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记不住她的名字,甚至记不起是否和她做过爱。如果性单单只是一种欲望,那么,性欲和食欲是一样普通平常的东西,满足了也就忘了。那一刻的欢愉甚至没有被写进记忆里,汤乾坤忽然觉得这种快乐无聊透顶。

“快穿上衣服,我送你走。”汤乾坤说。

女孩打了个呵欠,“还早呢,才六点多,昨晚闹到大半夜,我还没睡好呢。”

汤乾坤没搭理她,草草冲了个澡,穿上衣服,把押金条递给她说:“那我先走了,待会你去退房。”

女孩坐了起来,敛起了笑,拉住他问道:“你还想不起我叫什么名字呢,你昨天和我说的话是真的?”

汤乾坤闪烁其词:“我说了那么多话,你想问哪句?”

女孩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丰满的乳房,低头叹道:“你都忘了,算了。”

望着床上的女人,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堪,与一个个女人的艳遇里,他记住的并不多。他能清楚地记得她们最开始的调情和挑逗,第一次的触摸,记得她们喜欢的做爱的姿势,但仅此而已,剩下的就是去重复习惯。他对一个个女人身体的渴望只是对习惯的重复,这些重复被排除在记忆之外。他追逐艳遇,只是为了涉猎新鲜的记忆,打破僵死的习惯的囚笼。但现在,在新鲜的艳遇面前,他的记忆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不禁有些绝望。对女人的渴望难道仅仅等同于对食物的渴望?那么,性还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他倏忽觉得一点追逐的动力都没有了。没有记住的事情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对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他想他是爱香兰的,虽然好几年过去了,但他从未觉得有过厌倦,也许,爱情就是对一个女人长久的而非暂时的渴望。他只用身体来记忆女人,但对大多数女人的记忆都只残留在皮肤上,刻在心里的寥寥无几。而皮肤的记忆脆弱不堪,他有些明白过来,爱一个人就是用刀在心里刻上她的名字,有种微微发痛的感觉。

过了几天,在洗浴中心的房间,汤乾坤抱着香兰感慨道:“我现在对做爱都没有太多兴趣了,要我现在隔三差五地去找个女人,我觉得挺没有意思的。你说说,什么叫爱情?”

香兰笑道:“我看你真是老了,居然从肉体升华到精神了。”

香兰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静了音,一闪一闪的,显然有电话进来。她瞟了一眼,惊了一跳,居然是朱卫国。才七点,手机刚自动开机。朱卫国知道她爱睡懒觉,没有急事,一大早很少给她打电话。手机闪得她心慌,她看看汤乾坤,抓起手机进了洗手间。

“你不是今天中午才从上海回来吗?”香兰压低声音。

“我昨晚提前回来了,想给你一个惊喜。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你不在,打你电话也关机了。我以为你出事了,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我……我在王梓家呢,王梓的孩子过生日,我就住这边了。”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上班去了。你在王梓家多玩会,我下班再来接你。”

他们住的这家洗浴中心,洗手间是用玻璃隔着的。汤乾坤模糊看见香兰坐在马桶上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他有些不快地高声叫道:“你这么早给谁打电话呢?”

香兰急急挂了电话,坐在冰冷的马桶上,怔怔的。她赤身裸体地同时被两个男人观看,一个隔着玻璃门,一个盯着她的灵魂。她赤条条地对着自己赤裸的灵魂,短兵相接,被刀剑砍得战栗不已。羞耻像漫天的蚂蚁一样朝她心里奔涌而来,找不到逃逸的出口。

一个人只有穿上衣服之后,才比较容易伪装。

如果汤乾坤从床上起来,把她颤抖的身体和灵魂抱在怀里,她决定放声痛哭,把一切都告诉他。她需要忏悔,如果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决定不顾一切除去伪装,把自己赤裸裸地交出去,由他判刑,任割任剐。

然而,汤乾坤只是不耐烦地叫道:“你在洗手间做什么呢?”

香兰颤抖着回到房间,没有看他便钻进了被子,背对着他,离得远远的。汤乾坤把手放到她肩上,想把她扳过来。

香兰冷冷地说:“别碰我。”

汤乾坤终于生气起来,使劲扳过她的肩,把她抱在怀里:“我问你呢,一大早给谁打电话?难道你还有别的男人?”

香兰说:“是啊。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刚才的电话就是他打过来的。”

汤乾坤眉间的痣抖了抖,咬牙道:“你不许有别人,知道吗?一个女人要守妇道。”

香兰冷笑道:“你生什么气?你不是说做爱和爱情是两回事吗?难道你也会因为我有别的男人而伤心?”

汤乾坤努力压了压怒火说:“我不生气。我知道你刚才是在给王梓打电话,我还听到你叫她名字了。”

香兰摸了摸他的脸说:“乾坤,我们还是分手吧,人生本来就很痛苦,还这么互相折磨做什么?我现在觉得,你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只是不懂得人在肉体之外,还有感情,你是个没有心肝、没有灵魂的人。”

“我当然知道感情了,如果没有感情,上几次床就厌倦了。上星期那个小姑娘,我和她做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见了。”

“别在我面前提你的那些女人!”

汤乾坤以为自己口无遮拦又惹她生气了,道了不少歉,但香兰只是淡淡地说:“我现在不和她们生气了。乾坤,你还是不要有感情好,有感情容易受伤害。”她顿了顿又说:“但如果没有感情,人就变成只有身体的动物了。”

汤乾坤喜欢和香兰聊天。这么多女人里面,只有她和他聊一些关于生死或者肉体灵魂的事,这种带点文化意味的话题与俗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喜欢这种情调,故而也把香兰和别的女人区分开来了。汤乾坤对她的记忆,不仅仅是残留在皮肤上的。在大脑里、心里都不知不觉地留下了她的影子,一片一片。

香兰为自己过多的爱情痛苦不堪。爱情的苗芽娇弱地在她面前成长,渐渐长成了一大片稻田,谷粒饱满,但她没有一点收获时的喜悦。汤乾坤从始至终都没有骗过她,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他从来没有掩饰。朱卫国更是一个无辜的人,过了大半生抓住了这么一点爱的滋味,却只是她费尽心机欺骗的结果。她不想再孤独地骗下去了,然而,真相就意味着伤害。她像一个刽子手,举着真相的大刀,迟疑着不敢砍下去。她发觉自己渐渐爱上了朱卫国,她并不怕在他面前除去伪装,做一个诚实的人。他宽阔的爱可以包容她的一切,但她不想让他伤心,于是只有力不从心地骗下去,几近分裂。

香兰给自己倒了一杯茅台。这是朱卫国放在这房子里的。她每晚睡不着,刚开始尝试喝点葡萄酒,但度数太低,基本对她没有用处,后来她便开始喝起白酒来。她每晚漂流在酒精的河里,头脑晕晕沉沉。身体像一张缠缠绕绕的蛛网,在破败的屋檐下东摇西晃。常常,她一合上眼,无数黑色的藤蔓便紧紧捆住了她,她呼吸急促,要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从睡眠中醒过来。

每次睡眠于她而言都是一次冒险,有好几次,她精疲力竭,迸尽力气也醒不过来。她的睡眠是两个叠加的漏斗,从一个窄窄的通道进去,中间是广袤的黑暗与沉沦,藏匿着无数的噩梦。她想醒来的时候,还要费尽力气钻过一条黑而窄的甬道,就像婴儿哭喊着挤出母亲的子宫一般。

手机铃声响了,她想醒过来。然而,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怎么努力也睁不开。僵硬的手脚更是不听她的使唤。她能听见窗外车辆奔驰而过的声音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她鼓足力气,向醒来发起新一轮的冲锋。意识里,她的左手抬起来了,撑住了床,右手也缓缓地可以移动了,她挣扎着坐起来。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骤然发现她的手脚还是僵硬地贴在床上,像一只僵死的虫。刚才坐起来的动作只是出于她的幻觉。

怎么也醒不过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她想,也许,她会这么魇住死去。她听见心底的哭声,那是灵魂在走向死亡的路上哭泣。但她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再试一次,现在不能死,她鼓励自己。手机铃声不停地在响,她能清楚地听见,然而她却抬不起自己的胳膊。灵魂被捆绑在僵死的身体里,无法动弹。手机铃声仍在响着,尘世在呼唤着她,她又开始了新的煎熬和挣扎。

终于,她缓缓地醒了过来。她急忙坐了起来。虽然已累到极点,但她不敢闭眼躺下,否则,会再次被魇住。

她接通了电话,汤乾坤说:“我想你了。”

“我不想见你了。”香兰想割断和往昔的一切绳索,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孤绝逼仄的角落。

“你这个小王八蛋最近为什么总是不肯见我?”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妈的,你又故意气我。我们别再打仗了,行吗?我有话和你说。”

“那你过来吧。”

汤乾坤有些颓败地进了门,睃了她一眼,低着头无可奈何地说:“香兰,我怀疑我真的喜欢上你了。这该怎么办?刚才我在练字的时候,突然特别想你。我以为是我想做爱了,但摸摸下面,居然是软的。我今天一点性欲都没有,但特别想你,我真的爱上你了,怎么办?”

“你开玩笑吧?我们都认识三四年了。你是一个没有心的皮囊,知道什么是爱么?而且,我当时那么可爱的时候你不爱我,现在我都成疯婆子了,你居然说爱我……”

他一脸颓唐,“可能是因为老了吧。妈的,难道我就老了?我今天真的一点都不想做爱,但就是特别想你。在开车过来的路上,我突然打算写一篇自传了,题目叫做《爱情判我入狱》。”他从来没有被感情奴役过,但现在却有些莫名其妙地闯进了囚牢里,想想都觉得恐慌。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脑子发烧了?你喝多了吧?男人一喝多酒就很滥情。”她嬉笑着摸了摸他的前额。

“我今天滴酒没沾。吃完饭,练着练着字,突然就特别想你。这大半年你变化挺大的,我心里特别难过。你这几个月没有工作,虽然我给你些零花钱,但哪能供你这么挥霍,我知道你还有别的男人,只是我不说而已。香兰,看着你从那么单纯的人变成现在这样,我真的挺心疼的,莫名其妙地我就放不下你了,你说我神经病吧?最近我在研究禅宗,也许我是顿悟了吧,认识你三四年了,突然就这么动了真情。神仙是不能动情的,动了情,就只能下凡了。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我可不想下凡。”

香兰心惊地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别爱我吧,我担当不起。你如果早时对我有一点真心,我可能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对,你现在已经由柔变刚了。前几天我打了一卦,算我和你之间的感情。妈的,居然是‘剥’卦。这个卦可就凶了。上爻是阳爻,下五爻都是阴爻。阳刚孤而阴柔盛,所以说,剥也,柔变刚也。《周易浅述》里说,剥,落也,五阴盛而一阳将消,九月之卦。我一个阳爻在最上面,而且失位,你五个阴爻在下面,还不把我生吞活剥给吃了。而且上面是艮卦,下面是坤卦。艮是山,坤是地,你知道吧?我身受三座大山的压迫,苦大仇深,但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让我神经病,喜欢你这个小王八蛋呢。”

香兰笑道:“既然上面是山,下面是地,山不就应该在地上面吗?多厚重稳当啊。”

汤乾坤一把拉过香兰抱在怀里:“不懂《易经》就别瞎说。不谈那么高深的问题了。你告诉我,我爱上你了,我该怎么办?香兰,如果我以前伤害了你,你别太放心上。我当时比较年轻,有些事不太懂,做得也不太对……”

“别说了。都过去了。”香兰的心又痛起来,“你还是别爱我吧。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世界总是不停地诓骗她。她走在报复的途中,他却先道了歉,把她推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世界已经翻转过来,她在欺骗,她在侮辱,她在堕落,所有的人都低着头,无声地被她杀戮。

香兰眼里充满了漆黑的忧伤,她叹口气说:“这段时间,我常打算出家。我做了很多错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洗干净我走过的道路。你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根本就没有自杀的勇气。我想,我还是出家做尼姑好。”

“你可别害我。你做尼姑去了,我就去你附近的庙里当和尚。”他一脸真诚,“我现在也越来越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我的人生也只剩下不到一半了,一年一年过起来很快。人生很短,想想就害怕。我死了之后,地球还照样转,可是我已经看不到了。据说海明威七十几岁时,那东西翘不起来了,就开枪自杀了。再勇敢的人,在生老病死四苦面前都是很恐慌的。有些人,有些东西,我们不得不珍惜。我现在真的愿意相信轮回了。”

“如果有轮回,我们死后肯定会进地狱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你知道宋代青楼女子严蕊的诗吗?她说:‘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如果哪天我真的出家了或者是自杀了,你不要伤心。”香兰有些哽咽起来。

“别瞎说。离死还早着呢,我们应该好好享受生活,所以应该多做爱呀。”汤乾坤抱住了她。

她推开他,“车钥匙在哪?我送你回家吧,我刚拿到驾照呢。”

已是午夜,街上只剩下失眠的灯火。香兰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手臂僵直。路很长,空气中弥散着蔷薇色的苍凉,黏腻得让人无法逃避。

“你已经开得很不错了,我送你辆车吧。过两天我陪你去挑。”汤乾坤说。

“不用了。我们不要再见了。”车停在了汤乾坤家门口。香兰握了握他的手,柔弱无力地微笑着,“你上楼去吧。以后好好爱你太太,不要让她伤心。”

“你真的舍得把我送回来?赶快开回去吧,你闹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