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嫌恶他的身体。有一回,他过来看我,在朱卫国的房子里,他想吻我,被我一把推开了。他捧起我的脸,激动地命令我说:“香兰,告诉哥哥,你爱哥哥。”我突然想起暧昧地叫他哥哥的香梅。那是快订婚时的香梅——一边为了李诚争风吃醋,一边忙着和黄金龙订婚。她一直是我心里最纯洁的女孩,我用我仅有的一点力量帮助她,让她可以有尊严地生活,不用讨好和依靠任何男人。她是我的梦想。我在泥淖里污浊太深,我希望她能穿着洁白的衣裳傲视天下。我总以为她是我的另一条道路,那条道路通向洁净和光明。然而,她却诓骗了我。世界上我以为最爱我的两个人,同时把匕首争先恐后的深深地刺向了我,我的世界顷刻间就完全崩塌了。
“香兰,告诉哥哥,你爱哥哥。”李诚满含焦灼期待地望着我。我知道,他太太虽然比他大两岁,但亲昵的时候,都叫他哥哥。
我摇头说:“我不爱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他有些激动起来,开始焦急地脱着自己的衣裤,带着哭腔说:“我知道你骗我的,我知道,你爱哥哥。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我的身体,我的一切……”迷离恍惚中,他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给他拍照。
我说:“不用了,我有相机。”
我很平静地给他拍了好几张。他的裸体激不起我的任何兴趣,只是让我觉得惊讶和羞耻。我拿着相机转过身去,轻轻地说:“你穿上衣服吧,以后我不愿意再见到你的裸体,除非在你家里。”
他愣了一会儿,默默地穿上衣服,眼里含着一点亮亮的泪。他难过地说:“也许你真的不爱我。”
我笑着说:“挺爱的,真的。性是很神圣的事情,除非你娶我,或者在你家里。”他又高兴起来。我突然有些愧疚,他只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是否被骗都分辨不清,我的复仇显得毫无意义。
我把正常的人生委弃在悬崖上,往前是深渊,向后看,只残留下荒芜的枯草。我必须把选择继续下去。我已把对他的侮辱与欺骗等同于对自己尊严的确认。
我佯装复仇得胜的样子自我陶醉,而他则在我的欺骗和背叛中倍感爱情的幸福和甜蜜。幸福其实只是一种自认为幸福的感觉。我的圈套勒紧了自己的脖子。不,我要毁灭一切,撕碎一切,以决绝的姿态。然而,我注定是会失败的。因为面对射向他的箭镞,他会抱头逃窜,感到痛苦,但没有悲伤。孩子是没有悲哀感的,受到外界的伤害只会哭着表示痛苦,但不会心痛地悲伤。
我意识到我并不能伤害到他,我手中的剑除了引起他激烈的抵抗之外,并不能划伤他的心。他是一个无心可伤的人。我只能盼望他痛苦,虽然我预料到我终究还是会失败。因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相信我手中的剑就是爱情的明证,为爱情受点伤多少是让人艳羡的。他不会懂得,更多时候,纯粹的恨其实与爱无关。
我把他的裸照放进他家角落的时候其实就只想告诉他这一点。
在他和他妻子女儿同眠的床上,他撑起身子望着我,泪滴下来,落在我脸上。他又哭了。他的身体像一棵纤细的豆芽,带着病态的黄。我忍住了心里的嫌恶,睁着眼睛望着他。
“你真的爱我吗?”他的眼泪蓄在三角形的耷拉的眼睛里璀璨夺目。
我愣住了。他本以为所有人都爱他的,包括我、袁英、香梅、王梓、大学时的几个女同学、现在学校里的几个女博士、小理发店的美容师、卖货的服务员……他终于真诚地问我是否爱他了,我瞥见了他一点灵魂的忧伤,不禁心惊。我的复仇变得空前的辉煌和灿烂。在他纤弱的身体里,依然包裹着一颗心,虽然有些迟钝,但是柔软到足够受伤。我们终于可以一手捧着心,一手举着剑,在同一片地面上对决了。
“香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伤害到我,因为我是真的爱你的。”他说。
煎熬了那么久,我终于可以刺伤他。他对我的情感就是刺向他自己的剑,我苦心锻造了很久,现在闪着美丽的寒光。我轻轻用剑尖一挑,他就会喋血。
我没答话,只是打开手机说:“我放首歌给你听。”那是土耳其语的,我们都听不懂,但我知道它的译文,随着歌声,我解释道:“这是电影《三只猴子》里的音乐,日本宗教中有‘三猿像’,三只猴子分别捂耳、掩嘴、蒙眼,寓意不看、不听、不说。想必是来自于儒家的禅语: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首歌在影片里出现了好几次,翻译过来就是:我希望你爱的人却不爱你。我希望你被爱所伤就像它伤害我一样。我希望你朝思暮想却无法重聚,就像我一直不得重聚。我希望你的心会被熔化,就像蜡烛一样。我希望绝望总在你门前,就像奴隶一样等着你。我希望你的心被偷走,就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我希望你在你的激情里被窒息……”
他把眼泪收了起来,眉开眼笑地说:“挺好听的,宝贝,你怎么什么都懂,还对电影有研究。”他对我翻译的歌词毫无反应,也许只是觉得我是在用音乐调情。
我推开了他,低低地说:“在你妻子的床上,我做不到。我们不应该侮辱她。”
他说:“她们不会回来的。”
我闲闲地问他:“你女儿快十岁了,怎么还和你们睡一张床?万一看见你们在做爱怎么办?”
他完全放松下来,有些淫猥地说:“我和她做爱很快,我趴到她身上,咬着牙喘几口气抽几下就完了。”
他模仿了几声妻子喘气的声音,大概想勾起我对他的兴趣。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了。我忧伤地望着他说:“你怎么能在别的女人面前这样侮辱自己的太太?”
他以为我终于因他对妻子的侮辱而开心起来,因此更加肆无忌惮了。他趴在床上,尽心竭力地模仿着和妻子****的动作,我冷冷地观望着。他停了下来,轻快地说:“如果悦悦看见,肯定会想,爸爸妈妈在做什么呢?真好玩。”
我泪如泉涌。
“你终于知道我有多爱你了?香兰,为了你,我可以背叛一切。”
我泣不成声了。他不禁让我对人性和婚姻皆感到绝望。我能想象他为了讨好香梅,如何在她面前侮辱我和自己的妻子。香梅以为能为她背叛一切,玷污一切就是爱的明证了,从未想过这样猥琐的情感是否应该接受。
“李诚,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我受不了。”我嘤嘤地哭着。
“不要把爱当成累赘,宝贝。一切的爱情都是纯洁而伟大的。世界上,人人都是孤儿,只有爱能够拯救我们孤苦的灵魂。”他又开始布道了。
我用双手拉过他妻子的被子,把头蒙了起来,哭得很恸。
我很悲哀,为所有的人。
我把自己包裹得像个蚕蛹,独自哭着,他也觉得无趣,只好钻进自己的被窝里睡去,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我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把他的照片放到了好几个角落里。最后把一封早写好的信放到了袁英的包里。我轻轻躺下来。他的呼噜声搅扰着我。
爱情挥舞着镰刀,在月光下练习着割刈。收割仇恨。收割悲哀。收割绝望与生死。
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拥挤而简陋的屋子,属于学校的老宿舍,里外都沧桑得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黯淡的皮肤。一铺两米的大床靠墙摆着,压抑地占据了醒目的空间,床尾和柜子中间仅能容一人站立。床边挨着门的地上堆放着一些鞋盒,有一只女士凉鞋孤单地搁在最上的一个鞋盒上,另一只不知去向。屋里太暗,看不清鞋的颜色。
李诚舍不得开空调,所以窗户大开着,凉爽的夜风将窗帘掀了起来。在窗外暗黄灯光的映衬下,质地单薄的棉质窗帘显得轻飘飘的。窗帘只有向外的一面映着些可爱的动物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学校附近的小摊小店上买的,十几块钱一米,大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买了做床帘。
窗台下杂乱堆着一些东西,黑魆魆一片,像跪在沙漠中哭泣的骆驼。透过单薄窗帘映进来的路灯把房间照得很亮。在昏黄的光中,我看见小小的塑料电脑桌上散放着几本书。被套和窗帘是一样的布料,只是磨得有点起毛了。李诚盖的被子上还有几只米老鼠。
我轻轻下了床,推开门。李诚迷迷糊糊地问我:“你去哪?”我说:“去洗手间。”他又翻身睡了过去。我掩上门,在过道里待立了很久。靠近门的墙边,摆着一架钢琴,琴架闪着寒冷的光,在促狭的过道里很不协调。估计悦悦坐下练琴的时候,就不能过人了。我推开另一间房门,只见孤单地摆着两张小床,一个小小的柜子上放着一台电视,一切都显得拥挤不堪,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在床上重新躺下来,睁着眼愣愣地看着窗帘上的图案。呆望中,又想起袁英单薄的身影。她和李诚很有夫妻像,瘦瘦的身子,尖而小的头上盖着稀疏的棕黄色短发,但笑起来却是动人的,小小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是很聪明的女人,我想她应该偷偷哭过很多回吧。李诚情商太低,连撒个谎都不圆满,根本骗不了她。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她不想离婚,所以表现得甘愿相信丈夫的谎言。她虽想装得若无其事,但终究有失控的时候。她给我拨过一回电话,我们默默无言,僵持了很久。
她轻轻地和我说:“你好。”
我镇定地说:“你好。”
我知道她不会找我吵架,因为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只要不打算离婚,就不会和丈夫撕破脸。她没有被逼到绝路是不会离婚的,当时她选择李诚就决定了以后不可能离婚。婚姻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比如房子,比如对方的家庭,比如对方的职业和收入……感情只是被挤占到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落。
有的人把爱放在了塔尖,没人能摘下它,就洁净地独身下去。但很多人都只是各取所需,为的是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因此门当户对永不会过时。
袁英和我沉默了很久。我屏气凝神,一直等着她先开口说话。我隐隐地听见有轻微的哭泣声,但旋即又消失了,我知道她正捂着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不想传达给我。在丈夫的情人面前,她打算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一样。
邻居家的那只猫又跳上了我的窗台,忧郁地望着我。我只是握着手机,静静地听着时间和痛苦在耳边呼啸。
她缓慢地说:“我找袁英。”
我轻轻答道:“你打错了。”
她顿了顿,说:“对不起,不小心就拨错了,希望下次拨错的时候不会拨到你的手机上。”
她的声音很隐忍,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朵凋谢的花。我愣怔了很久。
晨曦漫了进来,透过绿色底子的窗帘,躺在地上的晨光像淡绿的芥末,呛得我眼里蓄满了泪。我推醒李诚,淡淡地说:“以后好好对你老婆,你没有资格有情人,你明白吗?”
他有些生气地说:“我知道,你是嫌我穷,但我的心都是你的。”
我不禁反问他:“那你能给你老婆什么?”
他说:“婚姻。”我懒得和他多说,只是拉他起来,让他顺着我的指示找出了他的照片和我写给袁英的信。
他吓得有些瑟瑟发抖,只是望着我,连哭都不敢。他像被打了一闷棍,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们永别吧。”我微笑着说。
他木木地点头,喃喃地说:“你们女人太可怕了。”
在歇斯底里的清晨,仇恨举着屠刀蹑手蹑脚地颤抖着走过去了,许多阴霾的岁月瞬间就失去了颜色,没有了任何意义。都灰飞烟灭吧。猥琐没有心脏。仇恨没有大脑。宽恕没有回声。希望没有翅膀。
我没想到大半年以后在朱太太的手里又看见了李诚的照片。照片的头被剪了下来,看上去像几具无头尸。我的记忆倏忽间跌碎,我将碎片一块一块地捡起,拼凑起来。
朱卫国去世之后,朱太太把照片还给了我。她喟叹着说:“其实你的什么事我都知道,老朱也知道。”朱太太不愧是官员人家的孩子,而且在“文革”中耳濡目染,所以深谙革命之道。我已大半年没有工作,朱太太思想中的“单位”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她只可以用朱卫国的单位威胁他,如果他不和我断绝往来,她会闹到单位去,告到中纪委去。而对我,想告都没有地方。
她从诗集《忧郁的情人》的作者简介一栏知道了我毕业的学校,也算是找到了管束我的单位和组织。每每她哭闹着威胁朱卫国要去我学校分发传单的时候,朱卫国只是客观地说,她已经毕业好几年了,没人认识她。然而,她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曙光去了,她去学校档案室想调出我的档案,但我的档案早已转回了老家。她不得已只有去哲学系找了几次院长,院长安慰了她一通也表示无能为力。有一次,她走出哲学系大门的时候,李诚追上了她。
朱太太没有告诉我他们到底谈了什么,但我也不愿意知道了。几张照片像尸体一般横陈在我眼前,我只是闭了眼。李诚依然还是那么幼稚,几番波折并没有让他成熟起来。然而,他早已激不起我心中的一点愤怒。我不恨他了。朱卫国去世后,我已学会不再仇恨,学会不再用微笑和伪装的爱情进行杀戮。他手把手地教我宽恕。我已谁也不恨,只是悲哀。为所有人。
我看着照片,心里竟有些解脱。我一直以为我独自悄悄背负着沉重的罪孽,但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是暴露在光明之中的,我已不用掩盖,我可以在我的地狱里痛快淋漓地尖叫和哭喊。
然而,我终于没有来得及忏悔,因为我本以为忏悔只是徒增他的痛苦。和李诚分手后,我曾握着朱卫国的手说:“大宝,我可能真的爱上你了,我想做个好人了。”对这两句毫无逻辑的话,他只是笑着说:“做好人好啊,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有些失落,他并不知道自己对我生活潜移默化的改变,更不能分担我隐秘的羞耻和不安。我当时并未觉得他爱我,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两个不能相互倾听灵魂的人是够不上爱的吧。他看到的只是我的假面。
我不想忏悔,因为我不能。我知道朱卫国会理解我,并能原谅我,我将获得解脱。然而我不能为了忏悔,而把他拽入痛苦中。他既然对我一无所知,那就让他心满意足地认为我始终如一地爱着他吧。我并不害怕在他面前做一个诚实的人。可有时,真相只是杀戮。
他始终没有问过我,虽然他看见我在他的房子里给另一个男人拍的裸体照片。裸体身后的台灯和窗帘都那么熟悉地映在他眼里,我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我得知朱卫国窥见了我无法启齿的私人生活后,竟感到无比的慰安。他用双手捧起的不是我的假面,而是我血肉模糊的真实的脸。我不孤独。我本以为我从未尝到过爱情的禁果,但后来却发现它曾以悲伤而严肃的方式走向过我。
我每天戴着面具过着沉沦、不洁和自甘堕落的生活,得到的所谓的爱只是近乎虚空的回响。没有人爱我。如果看到我破碎而分裂的生活,没有人会爱我。我知道。
然而,朱卫国却窥见了我假面下污浊的面孔。我终于安心了。
我常说:“你不要爱我,我是一个坏人。”
刚开始,他只是劝我说:“别老糟蹋自己,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知道他并不懂我。他依然距我很远,被挡在假面之外。
后来,我仍然偶尔说:“别爱我吧,我真的是一个坏人,我怕你后悔。”
他说:“我知道。但我不后悔。”
我不高兴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他诡异地笑笑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我说:“你在诱供了吧?你瞎猜什么呀?什么事都没有。”
他握住我的手说:“我不能一直陪着你,有合适的人就找一个吧,但别瞎闹,你还年轻,路还很长,结个婚安定下来,我就放心了。”
他说得很诚恳,我不免伤怀。“你真的不嫉妒吗?”我问。
“嫉妒。”他答道,“你和谁在一起我都嫉妒,但是我希望你幸福。”
我笑了,“那你嫉妒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