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日萨拉着汗湿津津的江卜拉出来,无目的地走过两座大经堂。说也奇怪,平常开大会嘈杂不休的人们,在这里都出奇地安静,只有风卷经幡的猎猎声,在漠风的吹动下如海涛般喧啸,文场上竖起了许多木杆,木杆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经幡,在大风的吹动下很气势。
忽然,人群攒动起来,低沉浑厚的诵经声,像海潮一样卷过来,倾刻间形成一种持久的声浪充塞在整个空间。人们刷地跪下一片,匍匐在地上,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娜日萨和江卜拉站住了,他们的脸上挂着莫名的惊诧,从前面祈声中听出是斑禅大活佛来了。
浪潮卷到了他们身边,几个银丝白须的牧人跪下来,几乎要趴在地上。她俩后退了几步,看到大活佛在弟子们的簇拥下走来了,他不过也是个血肉之躯,然而借助了头顶上的灵光,却能使这么多人拜倒他的脚下,把他奉若神明!他一只手行着合什礼,另一只手腕上挂着大长串的念珠,在伸到膝下的苍白头上摸一下,口里念念有词,经常是:“温嘛尼叭德玛宏”这几个字,可斑禅念什么不得而知。
他们看到几个被摸过头的人,从腰窝里掏出一沓子钱,后又举过头顶奉献。江卜拉的心一下子缩紧了,辛苦劳累的血汗钱,自己舍不得花,奉献是很慷慨的。信徒们觉得花钱是为了免灾,活佛不要钱都是寺院里收了。
江卜拉拉了一下娜日萨,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不愿让这中世纪的场面再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拉着她往外走,耳畔老是响着经幡的猎猎声和嗡嗡的咏经声。
江卜拉拉着走,娜日萨被动地跟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叫“娜日萨!娜日萨……”
娜日萨回过头来,葛根塔娜扯住了她的袍襟,两个人一照面高兴地抱在了一起。娜日萨说;
“几年没见面了。正说要去拜访你一次。”
“你进了城。成了城里人了。要不是庙会经节你不会来这个小地方的。城市好吧?”
“说不清楚,可我不是城里人了,回来放羊了……”
“为啥?”塔娜惊异地望着她。娜日萨苦笑一下没说为啥。聪明的塔娜不答也窥到了八九分。她俩在校时是一对漂亮的校花,初中一毕业,就被还俗后的活佛道尔吉抢走了,她们结婚时,娜日萨已经进城上学了。
江卜拉看她俩热烈劲儿,先没打扰她们。等她们冷却一下,他上前礼貌地向塔娜道好。塔娜转过身来,很不好意思地回了声“您好!”
塔娜仔细一瞧,好像有些面熟。她一拍娜日萨:“看我多傻。这不是摔跤场的上‘布赫’吗!”娜日萨笑着说:“换了衣服没有换脸,所以你感到面熟。”江卜拉上前一步:
“我猜您是塔娜女士,没见人早闻名。”
“娜日萨你咋不早给我介绍客人?”
“不用介绍,我叫江卜拉,色楞格河的马倌。”江卜拉怕娜日萨介绍过多。葛根塔娜看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心里明白了,她说:
“马倌和羊倌相跟着来了,都是我的朋友,请到我家喝杯茶吧。”说着拉娜日萨走,娜日萨看了看江卜拉。江卜拉说:
“道尔吉活佛正忙,客人又多,改日去吧。”塔娜拉着娜日萨边走边解释,他早不是活佛了,还俗后上了学,他和娜日萨我们是同校不同班。他和娜日萨一样,你不信佛,他不爱神,还俗就是回到俗人中间了。娜日萨开玩笑说,不是不爱神,主要是爱美人。
三个人说着话已经到家了。夏季住着蒙古包,不过他们这顶蒙古包不同于贫民百姓的,是一顶特制的,非常漂亮的大蒙古包。从外表看,雪白的毡子上镶着红色图锦,绣着蓝色云子。包门上是半雕半绘,上半部是雕刻的棂花,下半部分是绘制的人物山水。走进包里宽大舒适,比起牧民住的蒙古包要大几倍,给人的感觉象进了天文馆。乌尼杆子和陶那顶子都是彩绘的,中间有几根红漆柱,哈那(围墙)上挂着黄缎幔子。精巧雅致的橱柜转了半圆。西南角上是佛龛。包内正中是新式炉灶,三边是月牙木床,铺着绣了图案的毡子,进门是一块玫红色的地毯。这就是道尔吉当活佛时住的,现在还归他,主要是搞旅游接待使用了。
道尔吉六岁进庙当活佛,走过好多地方,有了许多佛学知识,他在这里像个记者招待会的发言人,回答国内外游客奇奇怪怪的提问、交流传播知识,他是草原旅游的一道风景线。
一进到包里,道尔吉就认出娜日萨,同时也认出来摔跤场上大显身手的江卜拉。他已经不是一个佛门中人了,是一个见多识广、非常健谈的外交家了。经过一段交谈之后,他发现江卜拉是个非常有学问、有见识、有才气的青年,他说:“我们这里要有你们二位那就生辉了。”
江卜拉端详着道尔吉,看他佛相在那里。他觉得他有点像爱笑的弥勒佛,人长得很憨,但又很聪明。江卜拉引他谈起了他成佛的一段经历。
他说他没多少经历,这里香火繁盛,因他的上上位活佛是西藏过来的。自从巴桑活佛留住建庙后,几百年来,灾难万千,几劫几复,哈勒格召的晨钟暮鼓从未有过惊恐和慌乱。笃信虔诚的佛门徒子,在庄严的钟鼓声和缥缈的缭绕香烟中,一步一头,叩到寺庙的碧砌丹楹前。金瓦大殿门前的松木地板,用不了几年,就被他们的手、膝和前额碾出了深深的坑。
到了中国的30年代末期,随着膏药旗飘进草原,抗日的枪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就在这时的老活佛在庙仓的葛根腊布楞圆寂。按照黄教规矩,要找到老活佛“转生”的“灵童”,来继承他的衣钵。哈勒格召派出大量的人马,四面八方去寻找老活佛的“呼毕勒”(化魂)。
对于“灵童”的寻求相当严,既要出生时辰恰好和老活佛圆寂的时辰吻合,还要征兆灵异,慧性湛深。恰巧,这年同时降生的灵童有四个,到底谁是,还得当着广大僧俗的面举行抽签仪式,让老活佛在天之灵挑选确认。谁知四个灵童无一认可。
五年以后,经师单巴带领着一个寻找“灵童”的小分队到了达来湖畔的巴会草原。这年夏天草原大旱,牲畜死了不少,望眼欲穿不见一处绿茵。到处是哭声和求祈声,大经师走到哪里便念经祈祷,希望佛祖慧眼神能,拯苍生出水火,解众生于倒悬。
这天晚上,他们在山后并排坐着,只见这里风静天高日近西山,山背草绿茵茵,夕阳给草原镀一层桔黄的光泽。山下扎着一顶白色包房,一缕炊烟描着夕阳染紫的天穹。一只牧羊犬守护着安静吃草的羊群。在这样毒日焦烤的所在,竟有这样安祥恬静的地方,大经师觉得奇怪了。他们在山坡上呆了一会,随着夕阳下山,他们落脚在这座白色帐幕里。
他进去一看,一个漂亮媳妇的身边蹲着一个眼亮机灵的小男孩,女主人见几位喇嘛进来,急忙起身叩拜问安。那位小男孩倒坐在小桌上,目不斜视,不惊不奇。大经师一问生辰,孩子母亲指了一下房木上横拴着的毛绳,毛绳上缀着五缕马鬃。大经师一看就明白了,知这孩子是五岁,问孩子时辰八字,女主人如实禀告,大经师被惊得目瞪口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合掌默念长吁一气。
大经师走出帐幕,面向太阳落山的地方跪下来祈祷,表示已找到了“转世灵童”,感谢佛祖的指点。
经师诵经毕,随从们问经师这孩子是否是活佛的“呼毕勒罕?”
经师告诉他们,别的都已验证,就是这灵异的征兆还不明显。他说:
“你们记住今天的景象,三天后就会看到征光。”
他们告诉儿童的母亲,说他儿是“转世灵童”,她立刻趴在地上给儿子磕头:“活佛赐福,活佛赐福……”
孩子要被带走,当他知道要离开母亲时哭了。他们不准他哭泣,立刻策马奔跑起来,把最后的哭声留在了夜的草原、母亲的身边。
三天之后,大经师领着一帮人来到这里,听女主人说,牧羊犬死了,羊群开了栅门跑出去让狼咬死一半。
啊,这就是“灵异”!
众人惊呆了。消息像春风一样在草原上传开了。谁也不知道可怜的牧羊犬是被人毒死的,羊栅门被人解开的,年轻夫妇从此失去了心爱的儿子。可是信徒们热泪奔涌,跟在念平安经的大经师后面匍匐跪拜,喃喃地诵念着万能的六字真言。
巴桑活佛,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叩拜,他还习惯地把指头塞在嘴里,仿佛是吸着母亲的乳头。
哈勒格召的朱红大门在巴桑背后訇然一声关上了。当时他全然没有理会,正在全神贯注地望着辉煌金瓦大殿。如果他知道这扇大门将来不再向他开启的时候,他也许会回过头来,深情地看它一眼。
道尔吉讲的这位“灵童”正是他的前身,由于大经师抓得紧,学识高于许多庙的活佛,因此后来的佛位很高。在他登上佛位,每天晨祷晚唱的时候,经师还要加几句训戒:“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经典乃佛门之本,不可疏忽早晚念经,必须眼观鼻,口问心,闲思杂虑,一概除去,才能入静入定。”
道尔吉被请回以后,大经殿上的铜塔已失去了往日的灵光,战火带给它的是衰老和坍塌。但是,他还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呼童役仆的优越条件,每天除了念经祈祷,顶礼焚香之外,实是无聊。于是,10年之后,当他又上学吸收了新的知识之后,他出落成一个翩翩少年的时候,经师也管他不了。他学习用功、记忆惊人,不能说过目成诵,但是经师教过的经书倒背如流,可以说,才学过人,满腹经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