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打着伞走回去了,冬天穿着白茬皮袄走来了。冬天又冻结了一个理想,使它冬眠,推迟和延续……像海上风吹大浪又将它推到了遥远的彼岸……
冬天,展开白色的翅膀飞遍了干山万岭。大地冬眠了,龟缩在雪被下停止了呼吸。这年冬天格外的寒冷,因为晚来的秋雨泡湿了山头,未经晒多时就封冻了,台风一个接一个,西伯利亚的寒流带着刺骨冷风袭击着草原。十月的雪,赛如铁,下一场积一场,不再溶化了。
雪好勤,一场接着一场的下着,古老的荒原被复盖了,山沟被填平了,道路被堵塞了。娜日萨从外地一封接着一封地往回写信,可一封也不见回复,她知道雪又厚了,邮路又不通了。平时,草原上订的日报冬天就变成季报。大雪一封山,日报也变成了半年报了。信随报走,路不通,报不送,信也会死在了邮信筒。娜日萨心急如焚,大雪埋了草原,就像埋了她的心。最后一个时期简值有点觉不眠、饭不香,夜里老做梦,可尽梦害怕的梦。她不托底的是到底是邮路不通,还是又出了什么事?她越想出事越不安心,不好的阴影老伴着她。她实在是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心想着快点结束,早日回归,看个究竟也就踏实了。这时侯她才体会到熬日盼月真不好受,那颗心早跟着飞雪飘回了草原。
雪大、天寒。大风吹着牛羊转,马群刨雪衔草根。牛群跟着马群走,羊群随着牛群出。马粪成了牛食,羊就更可怜了。
春天黄土遮日,夏季干旱缺雨,秋雨草嫩经不得霜打便爬在了地上。明知冬天要下大雪,谁也不去预测准备。初冬的头一场雪下了,江卜拉就提出承包马群,早点移场,可是队干们没人搭理。有的让等着看,看公社怎么办,依赖上级久成恶习,干什么都不主动,不是等就是靠,上上下下养成了一种惰性。江卜拉生气地说,那好,拉长岁月等着吧,大好时光都要等掉。等不就等着挨打吗,等老天风刀雪箭杀刮上就着急了。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受自然的摆布,让风雪宰割已经重复了千万次了,可到今天还是让风雪追着跑。跑就跑吧,要早点跑,让它鞭长莫及打不着,不要等打上了才跑。可是,他的话等于白说,说他是“不费力气的话”。费力气还要咋?这话不是江卜拉一个说,格拉仓、金其布也说,不过他们说没人反驳。江卜拉说就不受听。说轻了不理采,说重了就是个吵架,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等,等着雪闭山门再说了。
干部门也没想到,雪下得太勤了,一场接一场的补窟窿雪。牛羊站在雪地上打着哆嗦,鼻孔里淌着血,肚子里空空的,先倒一个,后倒一片,牧民们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落着悲伤的泪……
这时干部们才着急了,旗里、盟里电话铃一个接一个,公社大队这才高喊抗灾保畜,度过难关,移场避灾,立即行动。队干和抗灾干部,骑着骆驼迎着风雪来找江卜拉,让他赶快行动,准备移场。他们说:
“不能等啦,快行动吧。”
“不!”江卜拉的犟劲又来了,他拒绝接受,他不是光为赌气,他考虑到了危险:
“春风、夏旱、秋雨连绵,社员们早就说冬灾不可抗拒,我说咱们早点行动吧,雪压草场冬三个月怎么过?相信我,把马群承包给我,我早点走,去那里抓点膘好过冬。可你们有些人说我想当牧主,搞什么‘马名堂’。那好,我不搞了,不搞还不行吗?如今雪闭山门了,马也吊瘦了,这才来让我移场,我造不出牧场,我不干!”江卜拉说的很坚决。
抗灾心急的干部不允许他不干:
“宰过的羊你再说它膘生也是白搭,你是马倌,上级决定移场,没有说的,赶着马群走吧,把不字收回去!”有些命令式的。
江卜拉不是好唬的,他还是坚定地说:
“不干!”他一挥手:
“另请高明,我无能为力。”
正说着,外头狗叫,原来是却吉扎布来了。他是去党校学习刚回来的,因为草原遭了雪灾他提前走了。从盟里回来绕道这里,一来看着承包和移场,二来找江卜拉谈谈。秋末冬初他给却吉扎布写了两封信谈承包和移场,他没顾上回信,现在要移场渡灾,他估计他要拒绝,尤其抗灾工作队命令式的发动,他更不干了,所以他来做一做工作,有些新精神也告诉他。更使他关心的一个消息是。娜日萨很快要回来了。
江卜拉还是很佩服却吉扎布的,他倒不完全是因老乡关系。一来却吉扎布在很多问题上支持他,二来对新事物、新观念上他还是先于许多人。尽管在改变旧观念上有些分歧,事后江卜拉想通了。却吉扎布是公社书记,他有职务就有约束,处理事情还得管前顾后,所以,他理解他,不怪他。
却吉扎布撩起蒙古包厚厚的毡门帘走了进去,大伙都起坐问安。江卜拉高兴地献茶:
“北方的冬天,奶茶还得滚三滚。现在的马群在雪里站着,肚子空着,许多怀孕母马开始落驹了。这么大的问题,我担不起。”
却吉扎布说他学习了一个月,过去对“三中全会”的精神领会的太浮浅,这次从理论上进了一层,意义深远,一言难尽,他说,回头他再和江卜拉细说。他先说:
“你是一个有理想、有志气的青年!”
“不,理想已经冻结了,志气也已冬眠了,至于那些试验已经推得很遥远了。现在是要逼迫‘逃难’三十年来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却吉扎布把一碗热茶喝下去,江卜拉赶快给斟上,乘江卜拉斟茶功夫,却吉扎布说:
“三十多年没治理好,这是很大的遗憾。不怨老天怪自己。事已到了今天,草原有灾情,集体有困难,大家承担吧,你也是社员了,应该挑一副重担。”他又喝一口茶,转过脸来对队干部们说:
“我的意思,先不催移场,移场做准备,先把牧畜包下去。只有承包到个人,救畜才有希望。”江卜拉一听,觉得有些惊奇,却吉扎布这是咋啦,转变这么快?党校有清脑剂,一下就把糊里糊涂的东西都清掉了,好啊。其实上级早已布置了,让秋冬之前把牲畜全部包下去。别的公社早动了,图门公社就等书记回来再进行,一等又等了一个月。
队干们对于当前包畜很担忧,他们说:
“依靠集体不行,依靠个人行吗?”
却吉扎布一转身:
“个人,这个个人不是孤立的个人,是有集体和国家做后盾的个人,更不是旧社会谁也不管谁的个人。个人承包,组织支援,现在,旗里、盟里都已作了决定,牲畜承包和派放责任不一样,这里包含着个人的积极性和责任感,更少了行政的干预,多了指导帮助,不然渡灾没有保证,抓紧包下去。”
队干们又增加了第二种顾虑:
“却吉书记,社员要是不承包怎么办?”
江卜拉早就听得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说:
“我包!把我的改良群给我,我干!”
他站起来第一个喊要包,干部们很惊喜。可他要包改良群,干部们为难了:
“改良群已交给别人了,你就包青年群吧。”江卜拉感到上一步让了,这一步再让就丢了,不行,拿不下这个高峰决不甘心:
“青年,老年群我都不包。我的改良群我已经培养第三代了,我的科研成果我要保,我还要继续下去,不能让别人毁掉它,这是咱队里的眼珠子,咱公社的良种基地,不是我个人固执,这是我们的科研成果。”
“别急,我们再研究研究。”
却吉扎布火了:
“还研究,哪来那么多研究病。谁在关键时刻犹豫,谁就是自然灾害的帮凶!”
队干们还要哕嗦,又问江卜拉:
“在这样大的雪灾面前,你不害怕吗?”
江卜拉惊异地望着他们,摇摇头没说话。队干们误会了,看摇头以为他为难了。却吉扎布认为要爆发了,因为爆发前必有一段沉默,却吉扎布已经掌握了这种规律。他深知江卜拉心里有火药,故意激他一下,让他赶快爆发了,于是,他故意说:
“害怕不害怕,都讲心里话,强者都会上,怯者必退下,应该问自己,别问江卜拉。”
江卜拉听了果然爆发了,他忽地站起说:
“我害怕我就愧为强悍民族的子孙!我们的祖先,在这冰峰雪崖下跋涉了多少个世纪,一代一代繁衍生息,谁害怕过风雪?害怕是怯弱和惰性的表现,风雪年年有,年年应该有所准备,从无灾时做起,做到有备无患。几十年几百年的经验教训还不够吗?平时从马背上掉下来滚到酒坛里了,等到雪箭风鞭抽击上了才逃!逃来逃去,越逃越没出息。
“你们是干部,是群众的带头人,应该在关键时刻给群众当领头羊,顶着风雪上。我不是三头六臂,说不怕是早有准备,把该怕的事情做在头里,消灭在事前。什么也没有准备,大雪封山,道路堵塞,风雪的刀子天天宰割着命根子、眼珠子,谁能说不怕?但是,对于我来说,我最害怕的是一场大灾毁了我的试验群,我灌注了三年的心血,只要你们能把试验群给我,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保护它……”
“能!”江卜拉太激动了,说到三年的心血和豁出命来保护它,热泪哗哗地往下流,确实注入了感情。一个人,当他付出心血之后,他就注入了深深的感情。夺了他的马群,就像被抢走了一部灌注心血创作了十年的长篇著作,给了马群,就像失而复得的著作出版了一样。
却吉扎布接着说:
“刚才的‘能’是我说的,你们还没有痛痛快快说个能。除了研究病,还有犹豫症,谁能象江卜拉一样心疼这群良种马?如果不给他,你们下保证,谁能保住这群马?落实责任。”
春风夏日谁都敢说担保,冰川雪海,谁敢冒这么大的险?却吉扎布看他们一个个摇头,知道阻力被冲垮,他再次征求他们的意见:
“你们看怎么办?”
“交给江卜拉吧,”
“交给我我不要,包给我我才要。马子交给我,缰绳还抓在别人手里,想往那牵就往那牵,我不干!”
这时队干才说话了,向他要条件:
“光包不行,还得保,保不住不行。”
江卜拉做了个手势走过去说:
“这不用说,包就是为了保,不为了保我包它干啥?只要别人不要乱干预就行。”
却吉扎布看他们说到这儿已差不多了:
“好啦,你们今天就签合同,五天之内把牲畜全部包下去,然后通知移场。牛羊到就近旗县,马群东进,到乌珠穆沁草原去。移场时,都集中到大队,帮手、后勤跟着抗灾指挥部一块走,不能单独行动,单独行动有危险,要组织好,出我们公社范围时,马前、牛后、羊尾随。”
临散时,却吉扎布说:
“江卜拉,你把马群接过去做好准备,通知一来就到大队集中。全部集中好了,像大军东进,千里进发。”却吉扎布临走时告诉他:
“我告诉你个好消……”
“好消息?是不是见到娜日萨了?”
“猜得真准,哈哈……走时见到她了,她很想念你,给你写了不少信不见回音。”
“一直没接到,前几天格拉仓来看我才带来一大堆信。她什么时侯回来?”
“两三天吧……”
“嗷,总算相见有日了。”
“她让我捎话告诉你,三日后在家等你。”
“我接了马群,到大队集中时就见到她了,我不能扔下马群去见她。”
却吉扎布要走,大伙出来送他。接着,队干部和江卜拉具体谈起接交马群事宜。
江卜拉心理好高兴啊。接了马群,这是他盼望已久的了,三年的心血不会自流了,经过七斗八斗总算斗到了手。从此,不再担心试验群被毁的问题了。不过,自己接过来还有一段艰难路程。更使他按捺不住的是,娜日萨要回来了,又要见面了,又要倾诉心声了。江卜拉抓紧接收马群,接到移场集中的通知后,就准备去会娜日萨。她这几十天的学习,他特别思念她,虽然接到了信,如见到了人,看信一次增加一分思念,恋人的书信是勾魂的幡,来一次信就会勾走一次魂儿……
江卜拉这一夜,几乎没有睡好,想着娜日萨那亲切的笑脸,仿佛闻到了她香馨的气息。他做梦了,冬夜的梦太长,太长……
雪还在下着,仿佛在他心上压着,一层又一层,越积越厚,越压越深。他梦见雪埋了房子,埋了马群,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喊啊,叫阿,来人!来人……人在哪里,在梦里,他醒了,心哗哗地跳,他觉得,一场好梦被雪压了,一种凄楚爬上心头,心仿佛也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