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格送物资从乌珠穆沁回来,带回了江卜拉还活着的消息,并且说他已经和一个救他的姑娘,叫伊琳娜的成亲了。
娜日萨听了很惊奇,他还活着。他没有死,被人救了,这种震憾心灵的惊喜,她总害怕是假的。她不信佛,但她觉得这是有神灵的搭救,不然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救得了他呢?关于他和救命恩人成婚的事,她怀疑这是僧格瞎编造出来的。她想探个实底,可是僧格故意躲着不去见她,以往要说娜日萨叫他,会奔跑过去。娜日萨实在憋得难受,无奈之下她蹬了僧格的门。
“啊,娜日萨,我知道太阳要从西上来,背阴山里也先见上太阳了。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去了一个月,回来三天了,江卜拉他没有死,他已经结婚了,我干啥要骗你……”
“你正经一点,说实话,江卜拉……”
“我不是说了,他活着,他……”
“那我给指挥部写了好几封信,问他的遗物情况,他一封也不回,指挥部也不告诉我消息?”
“这你就傻了,飞出的鹰还恋巢吗?蓝天里有新欢……”
“你不要胡诌八扯,快告诉我他的真实情况。”
“那还用告诉,狼生的崽子是野的,长大了就去荒野里寻找配偶;狗生的崽子是家的。长大了打也不离门户……”
“我不是来听你说书编故事的,狗撕烂羊皮——瞎扯些啥呀!”她急得要发怒了。
“你急什么,急又有什么用?我说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已经跟一个漂亮的达斡姑娘恋上了,几个月住在一起,她父亲放马走,两个人睡在一起,哪有干牛粪见着火不着的。”
“你,你说话老是真一半假一半的。”
“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了。这还用我反复说吗?你难道体会不到,一个茅棚,两个青春似火的姑娘小伙子,不是几日,而是几个月,从出事到现他还在她家里,还让人说啥呀?指挥部一看不像话了,人家是个姑娘,老头也愿接纳,杨森扎布给保了媒……”
“是他?”
“不是他还有谁?他恨你,他会见风使舵,遇河搭桥的,这你信了吧?”娜日萨的喉咙哽塞了,想证实的已经证实了——他还活着;想否定的越否定越真实了——他们在一起,几个月……杨森扎布……她想笑,但又笑不出,想哭又哭不了,她蹒跚着走出了僧格的家门,不知该去哪儿,她心里恍惚,但她不痛,不像听到死讯那么伤感。人活着,她听了高兴,至于那些传说,真的也就任命了,不管怎么样,总让自己见个实底才好。于是,她当晚就回去收拾东西,她要马上去找却吉扎布。
却吉扎布早已听到了江卜拉的复生消息,他也急切地想见到江卜拉。旗里决定,派他去慰问移场群众,感谢乌珠穆沁人的热情支持和帮助,因为他是分管畜牧业的旗长。娜日萨要跟着他去,过去答应过雪化了一起去,这次她要去看江卜拉,不是去收拾遗物了,却吉扎布知道拒绝她是不可能的,所以很痛快的答应了。
被白雪封锁了一冬的消息,蒙更花突然听到了。她是从曾经告诉死讯的马倌那里听到的喜讯。她当天晚上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莎仁花。莎仁花有些怀疑,她说,怎么会呢?已经死了好久的人了,追悼会开过已经好几个月了。蒙更花高兴地笑着说,这就叫超前死亡了,听那马倌说,他还写过超前遗嘱日记,天气一不好,一上山就留下了遗嘱。一般留遗嘱是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不久于人世才写,或者是寻死自杀者要写,可他是超前的写,所以,其它也一起超前了,咯咯……说着乐得点起头。她笑后,莎仁花说,你不是早说咱们出去走一走吗,那正好咱们去看看这个我曾给他念了悼词的人。蒙更花说,听说是老哈达和他的女儿伊琳娜救起的,正好,我也好久没见到老哈达和伊琳娜了,咱们明天一块去吧。
老哈达的住地叫红格尔,离她们公社大约七十华里左右。两个人喝完早茶,一个人借了匹马出发了,半路上又进了几个牧户家,到红格尔已经是晌午过罢,太阳西斜了。老哈达的马群在附近,他也正好在家里。
蒙更花和莎仁花一到,两个窝棚立刻热闹起来。老哈达一看她俩到了,高兴地说:啊,金色草原的两朵花被春风吹到窝棚里来了。两个姑娘笑成了两朵鲜花,伊琳娜更是高兴地扑到蒙更花怀里跳起了高高,蒙更花也猛吻她那桃花似的脸蛋儿。江卜拉看到她高兴得又笑又跳,站在那里傻笑,莎仁花走过去,从背后拍了他一下肩膀说:两世人,你不加入这热闹行列,站着傻笑什么?江卜拉笑着说,她们那么高兴,我怕打扰了兴致。她说,你看不出来,都是为你而高兴,你那个蒙更花已经高兴得一个晚上没睡着觉。江卜拉说,难道你不高兴吗?莎仁花说,我当然更高兴啦,我追悼祭奠过的人今天又站在我的面前。你说我能不高兴吗?江卜拉一弓腰:谢谢,我以后离开这个世界时就默默地走了,因为该办的事全办过了……
哈哈……
一句话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在他们欢笑中,老哈达端上了滚烫的热茶,立刻又让伊琳娜到隔壁窝棚里煮肉,还分咐伊琳娜从缸里把冻饺子取出来。喝了一会茶,莎仁花和老哈达说起话来,一会就认了老乡。这时候蒙更花约江卜拉出去走走。江卜拉听了她在自己遇难后是如此深情地痛哭,又多次独自一人到自己出事的地点陪伴幽魂,多情的江卜拉紧紧地握着蒙更花的手说,人活着是交情,死后才知深情,我不知咋感谢你的恩惠。蒙更花笑笑说,这是哪里话,像你这样的人突然走了,不但我悲伤,莎仁花和你那些马背摇篮的学生也都悲伤。开完追悼会以后,我心里总觉得你还活着,而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大山里,我不由得想来看看,我想,大概是你的幽魂在山里,时常给我传来信息,我不能让你孤单,远离你的心上人远水不解近渴,我必须经常来陪你……
“谢谢,谢谢你,”江卜拉激动得把蒙更花搂在怀里,热泪滴答在她的头顶。蒙更花让这热泪也引出了泪花。江卜拉说,我出事后常想这句话:人间自有真情在,我还说,人间真情处处有。蒙更花望着他消瘦了许多的脸说,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加重了它的分量和内含。我觉得,人间所有的真情是用真情换出来的,不是用金钱买出来的。江卜拉说,是的,金钱能换物品,但它换不来真情,所以说,金钱不是万能的。
两个人走了一段,约摸肉熟饭好了,边说着话边走回来。蒙更花觉得,这时间在真情人面前也显得珍贵了。江卜拉觉得,跟蒙更花在一起觉得轻松,跟伊琳娜在一起觉得沉重。可他总觉得有两座山压在他两个肩膀上,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将如何摆脱这两座山的重压,别说他自己,连旁观者也替他发愁。人常说,恩重如山,可这情重更如山了。如山之恩,可以用如山之报,可这如山之情,又如何去舍呢?舍不下又担不起,他被挟在两山之间,做不出舍情割爱的抉择。
肉熟满屋香,老哈达又拿出了白酒和马奶酒,也是开瓶香满屋。一家人坐在一起,边吃、边喝、连聊天。伊琳娜换上了新衣,在屋里飘来飘去给捞肉、斟酒、下饺子,边干边瞅着江卜拉,那双深情的眼睛告诉了她内心的秘密。忙乎一阵子,就挨着江卜拉半蹲半跪的坐下了,那种近似依偎的挨靠,如同沾在了一起。饭后,老哈达说啥也不让蒙更花和莎仁花走,非留一宿不可。下午到晚上,无论玩牌,或坐下来聊天,伊琳娜始终不离江卜拉的左右。
第二天离开之后,莎仁花给蒙更花说,江卜拉又像在压雪下一样了。蒙更花不解,莎仁花说,你不看伊琳娜,沾得扒也扒不开了。蒙更花这才恍然大悟:哦,伊琳娜真的爱上他了。莎仁花说,不是一般的爱了,已经超过了蒙更花好几倍了。蒙更花说,那怎么办,他家乡已有所爱了。据说那姑娘非常聪明,又是他们旗的三美之首,他能割舍吗?莎仁花说,所以我看到他压力很大,说也好,乐也好,不像原来了。好像很勉强。过去是雪压着,现在是“山”压着,两座大山,如果加上你是三座,不过你还构不成山,在两山之间,你还是他头上的一片开阔天,所以和你在一起显得很轻松自在,包括动情时的热合也好,总还是情感式的,不是情爱与情恋。恋是美的,可恋深了还会带来苦涩……
“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似的,”
“我看小说悟到的。”蒙更花笑了,笑得很不自在,笑容里带出苦涩和担扰。这就是莎仁花说的,她还不是一座山可她觉得自己也是一条河了,一条流不断,不枯竭的长情河,她替他担忧、发愁,雪压突破了,又被山压着,他能承受得了吗?她虽然担忧,但也无奈,她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是无法欺骗的,爱的割舍是很难的,除非他是一个昧心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