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光祖籍长沙,自幼生长在衡阳,年轻时有两年安仁县农村的劳动体验,经历中只有1978年-1982年离开了湖南,在广州中山大学医疗系读书,1983年重回湖南,分配到郴州第一人民医院,自此再没挪窝。
“当初我就想做个好的外科医生”,他补充说“也确实做得非常出色”。
他的记忆中自己很像专职的“后门医生”,在郴州当地,基本上每天有“关系户”等着他做手术,包括上至领导、下至亲朋同事的各种关系,总有那么些人拐着弯找到他点名要他做手术。他引以骄傲的是自己做外科医生11年,竟然没有发生过一例并发症。
陈亚光发现自己有个特点“心手合一”。他的心和手之间奇怪到相通一致、领悟传神的地步。他原以为这是做外科医生的一种天分,决定了他在手术台上总比别人快,不是快一点而是快极了。尤其是碰到紧急情况,他几乎不要太多时间去思考,正确的东西马上会浮现出来,而且心到手到,手到心随。他说自己做手术时不需要停下来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心领手会”,手上做的和心里想的几乎没有空隙和间隔。
从事管理工作后他才明白,“心手合一”的特质并不仅只属于手术台上,它对于管理工作尤其增色。每每碰到大事、急事、难事的时候,他的判断和办法会很快就跳出来。他把这种特质视为天生的,人人都有,只不过很多人没开发出来而已。他的“开发”指的是平日的磨练。他自认为这种天生的东西一旦磨练出来相似于灵魂开窍,这时候你会显露出一种凌驾于各种问题之上的能力,包括看问题会看得开阔,看在前面。
12年的管理工作,陈亚光觉得最有分量的磨练当属消解关于人的各种问题。他说,怎么和人打交道,怎么识人用人,怎么征得人心,怎么把看似为难的事情摆平……很有意思也很奥妙。
深入浅出,陈亚光把所有的奥妙归纳为一条,“学会理解”。
他说到这样一件事:医院有个眼科主任叫武正清,45岁,男性,人品业务都很出众,有意于他的单位很多,外面给他开出的薪水几十万到上百万。现在一个普通的民营医院,一年综合收入1500万没问题,给他开出100万不算什么。他有过动心却始终没走。医院搞改革每次先在他的科室进行试点。往往他的科室充满活力,能创造出一种新的就医流程。常此下来差距大了,他一个科主任,一年做出一千万,还不是间接收入,是直接收入……陈亚光说话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赏识:“你说他有没有能耐?你说他的身价值多少钱?可是,我们医院不可能给他这么多薪酬,一年也就是十来万。那么,像这样的人我该怎么留住他……”
有一次,武正清碰到了一件两不误的好事,广东一家民营医院,只是请他去做运行策划,不必脱岗,也不必去坐班,每个月只去三天,一年仅三四十天,年支付策划费用40万元,还不算每次去捎带做手术的劳务费。
武正清为这事找到陈亚光,他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请教院长,去做还是不做?
陈亚光是明白人,他既然找我,说明他是想去做;他既然想去做,又干嘛特意来找我商量?说明他有为难之处。这就是陈亚光“理解”的水平。他说,“你想把问题摆在桌面上谈还是摆在桌面下谈?”显然陈亚光不想拐弯抹角的。
“好,如果摆在桌面上谈,40万的策划费先交给公家,然后按国家专利管理条例,你个人所得20%,8万元现金给你。剩下的部分医院拿40%,16万元作为医院的管理费,还有40%留交你科室开支,作为运营成本费,由你支配……”
武正清听了很高兴。陈亚光何尝不高兴。他打心眼里怕他走,但是又没有足够的底气留住他;他的本意是希望武正清获得与能力对等的高收入,原则上又要保护他……种种复杂的关系就在几分钟内消解得风平浪静。“我这么做就是打消他的顾虑,给他的额外收入一个合理的说法。”
这就是“理解”的实际行动。之后,陈亚光提议武正清做中心医院副院长。从医院的利益看,他做副院长是幸事,可以把他科室的管理经验推广开。但是从武正清的角度看是损失,他的收入要下降,因为医院副院长只拿科室平均数的70%,而他原来的科室是收入最高的一档。这前后交加,他的收入要下降五六万。
武正清是对“理解”深怀感激的那种人,这么些年他看得很清楚,院长对他是一如既往实施“给的策略”,给他创造机会,给他搭台:做科室主任给他权利,人的权利,经济分配的权利;做科研给他条件,包括科室发展基金,按他科室收入的一定比例提留,费用由他自己掌握;他要发展,给他决策权,买什么设备,开展什么新业务,给他投资……从心里说,他整个人和他的全部事业都紧紧维系在医院的身上,离开医院等于迷失了自己。想到这些他欣然领命,两个月后他接任了副院长的职务。至于五六万的收入他一笔勾销。
《乔家大院》里有那么一句话:“你以为是你造就了乔家的生意?错了,是乔家的生意造就了你。”陈亚光认为:“每一个人为医院做了贡献,同时医院成就了每一个人的事业。”
一位博士求职上门。他起先在宁波,后来是湖南衡阳中心医院的引进人才,不久又跳槽到了长沙市一家外资医院。陈亚光面视他的时候第一个问题是:之前你已经换了三个地方了,人生怕漂泊,事业需要有个相对稳定的地方,你这么做到底图的什么?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说,我想做事。
难道那么多家医院都不是做事的地方?
原来他想做心脏房颤的介入项目,这个项目是很好的,但是投资很高。他曾给外资的院方打过报告,但院方拒绝了他的申请。
陈亚光知道年轻人过于一厢情愿了。尽管他提出的想法有两点可取之处:一是有潜在学术价值,一是有预期的经济效益,这两点无可厚非。但是,外资医院有它的经营特殊性,它很功利,投多少钱下去立刻要赚多少钱回来,特别是没有确定性的高投入,人家肯定不会同意的。这原本是很正常的事,外资医院董事会与他个人考虑问题的角度是完全不一样的,自然就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当即陈亚光给年轻人讲了一个最朴实的哲学道理:适者生存。你个人发展的目标一定要和你单位发展的目标一致。如果你们之间的目标不一致,你就要改变自己,绝不可能让单位随着你改变。有些人老是说,领导不支持我,如果你和单位大的发展方向不一致,领导凭什么支持你?常听人说怀才不遇,什么怀才不遇?怀才不遇恰恰是你自己出了问题。
陈亚光规劝他说,不管你今后到不到我这里来,希望你择业的时候不要为哪件事,也不要为哪个领导答应了你某个条件作为理由。如果你的思想方式不改变,你很难找到一个适合的地方,或者一辈子没有安身之处。
接着陈亚光提出第二个问题:你对我们医院目前情况有什么建议?
博士生说了两点:一是医院是否调整为以病种为基本单位,而不是以分科为基本单位?二是医院如果和中南大学或中山医科大学合作,会容易被拒绝,是否可以试一下跟南方医科大学合作?
仅此两点建议,陈亚光对年轻人有些动心了,他觉得这个人很有些见地。他的第一条建议打破医疗流程,以前自己也曾经想过,只是没走下去。国有医院有很多盘根错节的东西,经常就因为争一个科主任的职位,竟可以争得不可开交,一直争到市委、市政府去了。这种老的建制不是不能破一破。自己之前之所以没坚持走下去,只是时间问题。他的第二个建议,是学术品牌的问题,看得出他对局势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临别时这位博士没有掩饰自己对陈亚光的敬佩,他尤其感谢那番真诚的指点,觉得自己以后的路会走得亮堂些。
陈亚光第一次调整绩效工资时阻力很大,有的系数值价值一两千,有的却微乎其微。这时候,微乎其微的人找到他。
陈院长,我凭什么拿这个系数?这个系数凭什么那么少?
你知不知道你下个月拿多少钱吗?
不知道。
这样吧,到下个月你看看工资表,如果你的工资比这个月增加了,就不要来找我。没有增加或者减少了,你来找我。
陈亚光说,下个月他肯定不会来找我,我们在设计工资表的时候,每个月都有增加。只是增加的幅度不一样,有的增加几十块,当然也有增加上千块的。医院发展的成果人人都有资格分享。他最多说,我能不能再多一点?我会说不要着急,一步一步来么。
按照陈亚光他们设计的工资体系是抛物线型,老少两头的收入低,高峰值在中年阶段。他们的长远目标是任何人的工资应该是精力最充沛、体能最饱满的时段最多。这样的设计方案显然不符合国家惯常的工资曲线,老职工们会有些亏欠,也会心生怨气。
“怎么办?我给他们一个补差,让他们的实际工资达到国家衡定的工资标准。除此之外,我还给他们绩效工资,这一块还在持续增加。如此,他的总收入是上升的,他的绝对数额是可观的。他们还会有意见么?”
人家问陈亚光,你为什么做工作总能做得下来?他说,这是个操作技巧。老同志已经是极少数了,极少数的人做工作就很容易做,形成一个群体不满意,你的工作就很难做了。他的经验:棘手的事情一定要把它孤立起来。
医院后勤实行社会化管理,后勤人员一刀切下来,这些人怎么办?陈亚光把他们都叫到办公室来,问他们两个问题:
你们愿意不愿意工作?你们愿意不愿意好好工作。回答都是肯定的。
陈亚光说行,只要有这两点,你们就不必发愁了。工作依然有你的,待遇也不会减你的。外面承包公司少你们的部分我给你们补齐。但是,你不好好工作,扣你的钱你不要怪我。他的第三个问题:
有没有人不想做好工作,又不想少拿钱的?
在场的没人吭声,大家都觉得这话很可笑。
有些人断言工资体制改革做不下去,陈亚光说没有什么做不下去的,关键看你找没找到切入点,找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医疗区内建住房那是国有医院的老传统。陈亚光要挑战。
理由很明确:病人潮涌,地盘有限,而且治病救人和吃喝拉撒睡挤在一起,有失雅观。再则,院墙之内巴掌大一块地方即便是盖高楼,总有止境,按照发展的眼光又能维持多久?刚做院长的时候,他把这一大堆理由摆出来,苦口婆心动员大家外迁,结果无人响应。他也曾转而说服领导们带头,也是无果而终。
之后,陈亚光跳出老套,再不强勉谁,他在离医院走路大约20分钟的地方,买下一块宅地,一期工程400套住房。他不声不响,待到工期结束,院落成型,他让员工们自己看。这一看不得了,所有人的眼睛再也拔不出来了。
一色的红砖公寓,亭台流水,绿树成荫。而且现行国内的住宅小区多是人员混杂,管理敷衍。相比较这里,同事同僚,不必担惊,很有安全感。住宅区里有会所,提供娱乐场地、健身中心、网球场,还有游泳馆正是在建中。而且这些公众设施全由工会主持,院方买单。这里统一住房标准,最大的面积190平方米,最小的128平方米。特权在这里不明显。
陈亚光再无须动员说服谁,第一期400套房子一下子住满了,接着二期工程500套住房也是满满当当。医院一共1100户人家,他准备再起第三期,工程设计900套。按照医院“十一五”规划,在职员工将达到2200人,解决职工住房是第一位的,他要让人人安居。
两期工程下来,中心医院医疗区内的家属们基本搬完了。旧楼拆迁之后取而代之的将是崭新的病房楼和门诊楼。
合理的工资分配体系,舒适清逸的居住条件,再加上郴州湿润的自然环境,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人才战略自是风和景明。
陈亚光坚信事在人为,什么事情,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掉。关键是要找到方法。他认为,没有找不到方法的事。如果实在找不到,说明这个事情不太可行。说到曾经经历的艰难困苦,他说,再难的事一经做下来也就不觉得难了。他认为很少有人会在回顾往事中依然尝到苦味,那除非他还没有从艰难困苦中走出来。
访谈快结束时,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乔家大院》。陈亚光仰慕乔致庸,一生磨砺,惊险万般,极富挑战性。他感奋他的大气,不在乎挣钱多少,草民一个却要站在国家的层面。他赞同人的大智大勇大眼光,大凡看天下的人,许多细小的问题会绕你而去。他反感做任何事情目的性太强,我这么做就是为了得到什么,这样的人只会落得满目萧瑟,永远看不到阳光灿烂。
大多数人是脱离不了世俗的,安逸令人懒惰,享受使人降伏。因此陈亚光认为,能放弃一些东西,舍得辛苦的人在人群中不过20%。他没有明说自己是不是属于这20%之中,他用了另外的方式解说自己对待生命的态度。他把一个抽象的、概念化的人生分解成实实在在的每一天,他告诉你他是怎样理解每一天的:一天就24个小时,这是个限量,卿卿我我是过,坦坦荡荡也是过;斤斤计较是过,大大方方也是过;平平常常是过,轰轰烈烈也是过;不做事情是过,做一个人的事情也是过,做两个人的事情还是过……“既然如此,我何不把24小时过出质量,过足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