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白如钢副局长办公室里。白如钢和林文容面对面坐着,林文容有些矜持,找人借钱是件很尴尬的事,低眉下眼,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说话都得小声点,怕人听见,更怕人忽然闯进门来,特别是熟人和一个大院的同事,都得提防着。不是四处碰壁,空手打白拳,林文容真的不愿意在人前这样低头下气,扭扭怩怩向白如钢开口。白如钢见林文容那副低眉下眼的样子,说:“你刚才说了,是不是还差十三万元?”
“是还差这么多。而且是这两天就要交付的建筑款。”
“十三万元,确实不是个小数目。”白如钢用缓缓的语气说。说实话,白如钢是有钱的。天口铁矿解体改制之前,他当矿长那几年他是赚足了钱。偌大一个国营铁矿,不说身为一矿之长能多吃多占,就是卖些矿头矿尾,他沾沾手也能沾到一些油水。何况,他是行政财产一手抓的有权人物。据说,在他临退矿长之职时,单矿上那几十部矿车转卖给那些新接手的矿主,他就从中获得二百多万的好处费。那是一种间接的金钱贿赂。说是贿赂当然不好听,实际上是给这个当时还握有权力的矿长送最后一笔“方便钱”。虽然那时的白如钢很快就不是矿长了,但瘦死的赂驼比马大,只要他这个旧矿长不愿在交接手续上签字,新矿主就难于顺利接收这个铁矿。说不定新矿业董事会所有的努力都会泡汤。私人矿主当时最怕的是白如钢不愿放手,并从中作梗不愿在最后交接手续上开方便之门,所以矿主就以半是转买矿车,半是送钱的方式送给白如钢钱。用远远超过市场价的价格买下了那些旧矿车。最终顺利地交接了这个能给他们带来滚滚财源的国有矿业。白如钢狠狠敲了他们几笔后才放手回城当他这个原来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回城后,白如钢在城里买了一套二百多平米的楼中楼大房子,不久又给儿子购置了那套企业局机关的安置房。哪要多少钱?他攥在手上究竟还有多少钱,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此时,他看见这个美貌得曾让他半路停车拦截的林文容为了十多万元在他面前一脸愁容,他觉得自己当年要离开铁矿懂得狠狠敲几笔,然后回到城里享受清闲的做法十分英明正确。这个曾让他废寝忘食、魂牵梦绕的大美人,这个让他使尽一切办法和手段,明里暗里没少使过劲,色迷心窍日思夜想的大美人,这个自从被他破格安排在属下办公室任职,只能供他瞧,不能让他得手的大美人,这个他弃掉矿长仍然把她笼络在麾下多年,仍然无法尝到她的美味的大美人,现在竟然低头下气求到他门下,这使白如钢很感受用。于是他对林文容说:“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能想到我,说明你还是很看重我这个人的。”
“我从来都是很敬重你的。”林文容把低下的头稍微抬了抬,“你是我的老上级,我有困难,我不找你,我找谁?”
“哈哈!我就愿听你这个话。”白如钢掀了掀办公桌上一本电话簿,“你有难,我应该帮你。谁叫我当年会半路堵你的路?这一堵至今已经整整十六个年头了。那时我还在中年,可以说是年富力壮,可如今我已是廉颇老矣,头上都已秃顶了。再过二年,我就要退休,告老还乡了!那种堵你去路,被我的老婆骂我是老花痴的时光,似乎已永不再来了。但我仍然记得那时的情景,哪怕是任何一个细节,你的每一句话,都恍若发生在昨天。你呢?你还记得你上我的车说的那句,上车就上车,难道还怕你吃了我!”
“我没有忘记。”林文容拿眼看了他一眼。
“没有忘记。?”白如钢说,“真的还是假的?”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有多伤情吗?”白如钢说着,脸上真的现出了那种伤情,“唯独安慰我伤情的心,是我没能如愿以偿得到你的些许慰藉,是你一直生活在我的身边、眼前和眼后。每看到你在我的视觉里晃来晃去的身影,我就得到一种安慰。”说到这里,白如钢感到心里的伤情涌上喉来,有些说不下去,眼眶里有湿湿的泪珠儿在闪动,此情此景让林文容看了有些感动。她轻轻安慰白如钢说:
“我们今天就不谈这些过去了的伤感事,我们就谈点愉快的话吧!”
“我还能有愉快的话吗?”白如钢接着说,“看到你为了借钱的一脸愁容,我知道你也没有愉快的话能能对我说。这么些年,你就生活在我的眼皮底下,虽然我们很少能够直接畅所欲言,难于直接交流,但你的每一次喜怒哀乐,我都能洞察到。可你并不懂得我的心。”
“你的心我哪能不懂?”林文容说,“说实话,从你把我招工到你的身边,我就知道你的那颗心。”
“什么心?”
“喜欢我呗!”林文容回答得直截了当,“不是喜欢我,你会用车半路堵住我?会过几天就把我招工进国营铁矿,让我离开那个林场,脱离那个水深火热的苦海?你以为我是没脑子的木头人啊?”
“既然知道我这么喜欢你,但你这么些年,却时时对我避而远之。”
“我是敬而远之。”林文容说,“你是我的领导,我是在你的领导下工作。我对你哪敢超越这种上下级的关系。说实话,我内心一直对你感恩,从没想过我们之间会有其他的关系。再说,后来我很快就谈爱结婚生女,身为妻子和母亲,生活重压着我,我整天忙里忙外,哪有那份闲心再去想别的事,特别是男女感情方面,我从不敢越雷池一步。除了丈夫,我从来没跟任何男人有过感情纠葛。这么些年,我的生活你都看见,我是不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这倒没错。”白如钢承认说,“你是个好女人。正因为你是个好女人,我这颗心才更放不下你。”
“再有,我说句实话,我们之间年岁相差也太远——我们不是在一个年龄组里。”林文容更直白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念着我。但如果我们像你心里所想的,真的发生感情上的事,我们年龄也不合适。还有一点,我当初在矿上,你妻子赵妍始终在我的左右,我一直是生活在她监控的视野里。又都是在一个矿上,真的和你有什么亲密举动,男女那种事瞒得过一天,却瞒不得长久,迟早都会被人发现。你妻子肯定不会放过我。如果在矿上闹得天翻地覆,你我最后都无法在矿上安生和做人。这些,都曾经在我头脑里想过。好在我们最终都能自我的约束,保持同志间和上下级的关系,平平安安生活到离开矿区。回到城里,我们还是上下级关系,我生活在你的眼皮底下,你对我的那份心思没有变,但是,青佛县城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在这里我的老师、同学、街坊、邻里,还有父母和亲戚,都是熟人和我最爱的亲人,我就比在铁矿还更要注意影响,一旦有风吹草动,满城风雨,我还能在县城抬起头来?你想,我哪敢去想和你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
“我懂了。”白如钢惊慌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人,“你今天这席话说得在情在理,让我加深理解了你。”
“所以,不是我不懂得人的情感,木然、无情、呆傻,而是这一些让我不能。”林文容说,“我知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这么长的时间,是很让人纠心的。但既然有了这么多的生活约束和顾及,我们何不把这份情感存留在心底。我想,这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如今,正如你刚才所说的,你很快就要退休了,我呢?再过两年也快奔四十岁了。人到中年,还能有多少想头?生活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比如为了我娘家在建的房子为建房款我身为家中长女,我不能不站出来奔忙,我已经前后两次为娘家建房四处找人借款了,但这次我确实再也借不到钱了。”
“我很高兴今天你对我坦露真言。我们一直做不成情人,我不会再责怪和埋怨你,我从此也会在心里熄灭这颗燃烧了整整十六年的情感之火。我们从此做朋友,做同事,做一个相识相知多年的好朋友和好同事。”白如钢带着一点抒情色彩的话语对她说。“这样吧,等下,我就到银行取款,你需要多少钱?”
“还缺十三万,就十三万吧。”
“干脆就借十五万吧,省得不够,捉襟见肘。没钱的味道可不是好受的。”
“也可以。你能在我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我渡过这一难关,我会记住你一辈子。”
“别说这样的话。”白如钢似乎又想到什么,叮嘱起林文容说:“对这借钱的事,你千万不要泄露,不能让我那母夜叉的赵妍知道。”
“我借钱本身就是很没面子的事,需要保密的是我,我还会向谁泄露。这点,请你放一百个心。”林文容又补充道:“我会打借条给你,并且会按银行利息计算,以后本息一起还你。”
“这倒不必。你我相处这么多年,你对我还不了解。”白如钢说,“你忘了你刚才说的那些动情动心的话了。”
“感情和借款是两码事。我说了,我一定会打借条给你,这款我也一定会还你。”
“好吧,那就依你吧,我这就去银行。”白如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忽地,又想到了什么,才说,“我取了款,钱拿到什么地方给你?”
“就我家吧。”林文容也站了起来,“我在家里等你。”
在这里,林文容此时犯了一个错误,以致她的生活从此拐了一个弯。
当林文容回到沿江小区套房不久,白如钢拎着一个大挎包也出现在沿江小区套房里了。虽然套房买的是和林文容对门,但他没住在这里,白如钢平时很少上这儿来。房子刚装修那时,两家倒是相互参观过,看谁家装修、布局、设置得好。此后,他就再没上过对门林文容家了。他是很愿意来的,但林文容似乎不太愿意接纳他,白如钢当然就不易登门造访了。
白如钢径直进到林文容屋后,坐定环视了整个套房,虽然还是以前见过的老样子,却觉得屋里收拾得十分利索和整齐。他坐的沙发对面墙上倒是增加了一幅“江宜我心”四个大字的书法作品,上面的字写得飘逸、洒脱、俊朗、清秀,落款处钤盖了好几个红色的篆刻印章,很是显眼,显然那是出自郑其扬的手笔。
“喝茶啊!”林文容看着全神贯注盯在墙上书作上的白如钢提示说。白如钢的目光才收了回来,在他喝茶的当儿,林文容也在茶几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