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微微张着嘴,有些惊讶于她儿子这样的反应。他平时可不能这样语气说话的,他是普化村出了名的孝子。她揉了揉眼睛,似乎眼前蒙着一层白雾,隔着这层白雾他看不太清她儿子的脸。但是她选择原谅他的无理,于是她咽了口唾沫。
“说啥都不好使,这骨头都要迁的,否则,被老鼠就要咬完了。”
我奶奶“咕噜”了一声,仿佛吞进了一口团状的雾气,不得不做了大大的吞咽动作。
“如果不是你们,它能活。不为你们来这里,不为你们有个活路,为娘的又怎么能做下那不堪的事?……现在怎样也是过得好了,可我一想起他的骨头被老鼠啃,我觉得我就要死了。……他躺的那地方……那芦苇地,湿气重,蛇,鼠,鹰,什么都有。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关键是,那地下肯定是饿。连老鼠也没得粮食吃,咬他的骨头……”
她时不时地哽咽一下,眼前白濛濛的雾气,在她的心里赶潮。她停顿了半晌,凄凄艾艾叹口气,又说。
“这饿,可是不能再尝到了。我们活好了,得给它超度了。水陆庵是个好地方,六朝就有了,佛僧千人,现在是败了,封了,可是那也是离佛最近的地方。就葬在那里,对活人好,对死人也好。那芒果城一定是存在的,我死后还想去那里,……以后也带你们去。”
她断断续续地讲,地俩兄弟彼此对望着,久久不语。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到底为了什么,几十年的脸面都不顾及了。”
终于水惊冬开口了,他刚从监狱出来,并不善于讲话。
“18年的监牢坐了也就算了,现在再提出来有个未出胎的死儿子,那我这纵火犯倒有了动机了——老娘私通,儿子放火灭门!”
他握紧了拳头,“砰”的一声,砸在炕上的背栏上,溅起一股灰土。
没人敢吱声了。
“你,你这不肖子,你忘记了,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年……”
“我没忘记,倒是母亲你忘记了。当年,当年我只有你的腰间这么高,还是个小孩伢子,抱着你的脖子,哭泣着问母亲怎么舍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可是我的亲生母亲选择了转身而去,在我母亲的心里,儿子、丈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活命!”
水惊秋掩面哭泣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显得十分哀切。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哭泣,尽管这哭泣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绵软,但我却突然以亲子之间微妙的感应预知到,我的父亲身上藏有着一种深深的令人不安的秘密,这秘密似乎不受控制地要突围而出,带着蒙羞的敌意和不可预知的伤害力。
“这么多年来,我们哥弟俩一直在承受,承受一个母亲施加给儿子的无情和冷漠。除此之外,我们还得羞辱地承受,承受有一个如此——自私怯懦、背叛欺骗、私通无耻的母uff0d亲!”水惊冬接过哥哥的话,言语间带有手起刀落的快慰和发泄。
果然我的奶奶被击中了,她的脸色瞬间灰白了下来,显得愤怒而慌张,腾地站了起来,脚下一歪,又倒了下去。
我父亲伸手去扶她。
我看见她哽咽了半天,才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手。
“儿啊,你们以为,你们莫以为是……”我奶奶瞬间眼圈红了,“你们怎么说得出口薄情寡义这几个字,你们知不知道,离开你们时,一大一小,这个抱着我的脖子,那个拉着我的腿,你们不是女人,你们怎么能体会得到为娘的心,这心就跟剔骨刀拨拉着一样,五脏六肺都跟着眼泪和着血咽了。你们说做母亲的我自私,啊?自私懦弱,如果我真自私,会一个人冒寒冒冷一走就是百千里的去给全家要饭吃?如果我真自私,我就不会用自己换回一马车粮食养活你们哥仨儿、乃至你的父亲爷叔;要问我对不起谁,我说,不是你爸,也不是你们——我的儿子们哪,我最对不起的最应该是我自己。我是一个母亲,我千不该万不该脱了裤子给你们换一口饭吃、一亩地种,可我是个女人,我不脱了裤子,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说说,说说我该有什么办法救你们,让你们活命?儿子?你们如果还自认自己是儿子的身份,你们就去想,做母亲的心,骨肉相离,比拆掉身上的骨头来得都疼!人都说苍天总有几只眼,可哪知眼睛看见我这可怜见儿的女人心?”
“那一年遭旱,我看你们怕要饿死了,一把粮食也摸不到,冬,还记得吗?秋儿大了,害臊,我先把你揽到怀里让你吮奶,你都八岁了,牙口多硬,几个晚上活生生就吮出了奶水,那哪里是奶水,奶头四周都是血印子,那是我身上的血。你喝完了几口,春儿喝,你们喝完了,省口饭吃给你大哥,那一年村上死了多少个你们这般大的孩子,可我们家没有,后来春儿还是走了,那也是当妈的奶和血被吸得干干的了,现在那奶头上还留着坑坑洼洼的疤。”
“为救你们,我抹掉了自己的脸,硬是嫁这到普化后,可来了后,我哪里过过一天好日子,天天想着不知道你们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恨不得奔到蓝河边上痛哭几场才好。怕人听见,睁着眼睛一晚上一晚上的流眼泪,现在这眼睛坏了一只,那也是那时候哭出来的。”
“可我这眼瞎,心不瞎!儿子们啊——做母亲的,只是想把这要飞断了的翅膀,抻一点,再抻一点,给你们挡风档雨求个家,——可是,可是换来的,还是你们的不听话。”
我奶奶夏云仙用衣角擦拭着眼睛,一溜烟的话似乎憋藏了千年,哭哭怨怨地泼洒而出,显然是非常伤心了。昏黄的灯影下,她就像一只可怜的母蚕,拼命扯着自己最后一根能吐出的丝。
屋子里静极了,几个人都在吸着鼻子。
过了好久,水惊秋站了起来,试探性地说,“嗯,往事不提也罢,都过去了,现在过得好就是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最好想个合适的招儿……”
“你这无能的男人。”
不等他说完,水惊冬先打断了哥哥的话,然后看了母亲一眼,不耐烦地说,“来了,又来了,天灾人祸的事情谁也不想,况且都过去了,而且这天灾也不是你一个人在抗,我大哥,贵桃,贵桃妈,他们谁没吃过苦头?谁容易过?大哥和贵桃带着我,都是半大的孩子,一路摔摔磕磕、胸口碎石、耍猴卖唱地投奔母亲来,吃的苦受的罪,那也是数不清。贵桃妈更是冻坏了两条腿……谁又后来拿着这事不依不饶?只有你例外,在你的眼里,因为这事情,你的儿子们都必须得感恩戴德,并且是一辈子头顶尿罐的感恩戴德!我大哥牺牲的还不够吗?我十八年的牢饭还不够吗?你还要什么报答?你又哪里是要报答。你简直是……人伦绑架。”
在我奶奶手捂胸口的愤怒中,我三叔拂袖而去了。
屋子里的气流凝固起来。秦凤凰正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
这时候我奶奶开口了。
“要走的就走吧,不走的留下来,听我把话讲完。”
她看也不看大家了,背对着屋门,冷冷地说。
“我早想好了,打个幌子,就说是要起土修围墙。然后去芦苇地,我记得那地方。这件事情要凤凰去找秦三,他是公社社长又是凤凰她三叔,说起来容易,然后我们就起土,借机给孩子迁了骨头。——嗯,这样应该可行?”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继续讲,“用不了起多少时间,挖出我儿的骨头,找个合适的算命的,给点子钱。当着众人讲这是个神骨,得归位,迁葬到水陆庵去。水陆庵甭管过去多么神圣,现在也是废弃的,没谁管。”
“这怎么可能,纸包不住火,再说那算命的去哪里找……”水惊秋低着头微微地反驳了一句。
“我去找好了,普化不是信这口吗?打个电报让我娘家——不我们老家,当然我说习惯了,我娘家不就是我们青平庄的亲人么,让他们来个知近的人应当不费事。想当年不是我,不是我……那话怎么说?舍生取义?对,不是我舍生取义,他们一大家子人哪能活命?他们能帮我这个,放心,我安排就是了。”
“──你瞧这还不容易吗?”我奶奶丝丝入扣地说。
雨后的月亮分外明亮些,在深夜的天空挂得很高,照着门上的竹帘,起了一阵冷风,斑斑驳驳的虎纹晃在脚底,有些晕船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一只眼睛变成了蛾子,已经飞进了父亲的心里。
“这似乎的确是个好办法。母亲的性格都知道,决定了,我们几个要执拗,几乎是没有一次不失败的。可是我也非常恼恨,自己的母亲怎么不去想想,是怎样才在这普化村落下脚的?她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先是瞒着已婚有孩子的身份嫁到这里,后来又克死了自己再嫁的丈夫。为了留下来分点田地,差点让这后来的夫家活葬;最后又为了接过来我们哥俩,又干出这勾搭普化执事这辱没先人的事。要不是那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今日我们兄弟要面对的又岂止是屈辱的生活?恐怕要卷了铺盖行李滚的远远的了,哪还有今天的荣光?”
我奶奶盯着水惊秋的眼睛,等他给个确切的回答,只看得他不敢抬眼。
突然我父亲就神经质地站了起来,冲我母亲秦凤凰吼道。
“还呆在这里做丧啊?滚远点,二半夜的,把那不成器的东西带回去睡觉。”
他把愤怒突然转移给了我和母亲。
他其实一早就看见我站在后门窗前偷听,月亮早都把我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窗上,他只是懒得理我而已。
我母亲走了出来,推了我一把,回头轻声骂了几句:“有了名望长脾气了,不靠入赘我们秦家混几亩薄田活命了?古话说唇薄情薄,还真没错!”
却是这轻骂,依然惹恼了他。
水惊秋最近总听不得我母亲张口说话,一听就来气。这么一说更气不打一处来,脱了脚上她刚做的千层底,就砸了出来。
他们夫妻,都会使这一招,脱鞋砸人,这一砸正好砸在秦凤凰的脑袋上,不偏不倚。
我母亲秦凤凰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转过身飞奔而去,一头撞向水惊秋。
“好啊,你还打人了,你打吧,今儿打死了事,早成全了你和那婊子,省得你黑日白天地惦记。”
空气又凝固了起来,像冰。
水惊秋勃然大怒,一把揪起这只盛怒的野鸡。
他打了她。
她被死死地卡在炕栏上,压倒,动弹不得,拳头如雨。
她开始嚎啕大哭,继而奔出房门,一路要死要活地满村呼喊去了。
水惊秋准备出去追,而我奶奶却身上拉住了他。她憋着咳嗽了一阵子,喊自己的脚疼。
水惊秋不得不又转身回去,心烦意乱地安慰起母亲来。
幸而三叔追了出去。
我听见他的一声长叹。
等我回头再看我奶奶时,她自己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把手臂上戴的镯子往上推,竟然能推过肘关节,再用点力气,就能上到膀子上去。
“她什么时候一下子变得这么瘦,难不成就是这两天?”
这个夜晚注定无人安睡,我从侧屋的偏楼爬上房顶,天快要亮了,村里一户户人家陆陆续续打着了灯,皮影一样,“咚咚锵锵锵,咚咚锵”,披了花红柳绿都上阵了:村口的皂角树飘下一棵黑色的树叶;一群杂色的鸭子,从池塘外槐树边上陆陆续续的上岸;一个小媳妇,捂着锅盖在偷吃一张玉米饼子;一只黑色的母猪,正在生第13只猪崽;一个肥嘟嘟的婴儿,举着莲藕一样的小手,哭泣着要奶喝;一缕炊烟,在青色的屋顶舞蹈飘扬;一声云板“哐”的响起,似乎有老人过世了,再接着来了三声,是真的;一声长长的哀号奔出了门楼,踩着村里的青石阶,发出脆脆的声响,整个村动了起来。
食草的牲畜,发春的野猫,猥琐的母狗,一声,两声,三声,很多声音,此起彼伏了起来,乃至蠢动的土地。“咚咚锵锵锵,咚咚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