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子
水青最终被留在了普化,是水惊冬和贵桃帮她扯了结婚证,证件上两个人都在笑。水青比男人小七岁,可看上去,男人比她小七岁。
有了这张证,贵桃又三番五次地找秦三爷,毕竟是自己的侄外孙女,秦家又一次迎来了一个外来入赘的女婿。可对这个女婿,水青从不叫他的名字,要叫,也是叫“黑子。”这是秦凤凰给水青养的一只狗。以前男人总是鞭打水青,现在水青叫男人黑子;以前男人好歹和水青算得上有房有地,可现在水青硬是搬出家里,住在后坡的林地里。可这一切,男人好似很接受,这接受总是让人新生不安。
很快到了冬天。这一天,村里来了几位流浪艺人,四男三女,都患有白化病,领头的男人装着一个浑圆的、不会滚动的假眼。三个女人中有两个侏儒,她们唱着童稚嗓音的曲目,另一个高大的女人背着一面被人油滚得发亮的席子,看起来与这个群体身体状况极不相符。其它的几个男人不是跛足,就是哑巴,背着长长的板条凳。
他们在村口支起板凳,放下漆黑油污的土制乐器,弹着竹制的筝,伴和着歌声,拊缶搏髀筝筝然,呜呜歌唱。
我就蹲在帐篷外的照壁下,看他们从创世之初土地神喉咙里发出的混沌之声。我的貘乖乖地躺在我的脚底。它总是在吃,这次吃的是流着翠绿汁液的铜锤草。
黑子说,现在来的这群人,是来自一个叫水草滩的地方。他和他们热情地打招呼,说得信誓旦旦。
而在我看来,我家后院扔下的最后一把磨去半边的镢头,我不得不怀疑,这其实是我奶奶的杰作。
可是有一天水青就来找我,她肿成了一团,滚圆滚圆,和我的貘一前一后走着,不分你我。
“他们是盗墓贼。”水青请我相信她。
“他们是漂流者。”我的貘和水青争论。“他们住在地下城的漂流之岛上,吃松树的油,盐比黄金还珍贵,土豆是上等的好食物,牛尾和羊睾丸是它们的药。吃了这些药,他们才可能坏眼长出新眼,侏儒长出个子,驼背直起腰来。他们长年打着及膝的白色绑腿,缠着麻煮的漆黑头巾,一年只有冬季出来打粮,通过卖艺来获得植物、种子和盐,当然他们还偷割牛尾抢骟公羊****。他们是随风流浪的山村艺人,固守自己的草滩和仅有的一点水田。世代不徙,外人鲜有人知,保持着古老而神秘的做派。”
我的貘说得头头是道。
“可是怎么会呢?又不是童话故事,会有地下七个小矮人?”水青压根不信。
“你也是流浪者。”貘指着水青,“还有你。”它又指向我。
“你只是头野猪而已!”水青恼怒。
“你也越来越是一头猪了。”貘嘲笑她。
果真是,她的整张脸山菌一样鼓胀起来,眼睛比柳丝还细,活脱脱一副猪的模样,肿胀的双腿已经无法迈起骑上它。现在这只貘是水青唯一的玩伴儿,和她同龄的女孩子捉针刺绣忙嫁妆,而她主动离她们远远的,她知道她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而她的儿子,也不例外,现在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刚会坐就已经完全会自己捧着瓷缸喝生羊奶的孩子,她以他为豪。
“小生生啊,你长大了要当官哪。”她只会对他说这句话,说完就咬他的胖指头,嘿嘿地笑。“他会当官哪!”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每当她坐在林里的土塄上抱着孩子这样呓语时,她的丈夫——黑子,总会骂她一句,“蠢母猪,——和夏老太一样。”后一句,他多半在喉咙里自语,水青是听不到的,她也从来不听这个男人说什么。
只是有一次,她淡淡地跟我讲,这个男人在护林庵里掏了个洞。她的眼神很清晰地透出恐惧的模样,可是我却觉得,她傻了,越来越往傻的路上走,刹不住闸。
而与此同时,继续傻下去的还有我的奶奶。
永远挖不完的城,我相信我奶奶已经为此痴了,狂了,呆了。总之,神奇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也就不再神奇了,照此下去,远不知道还能挖到什么?不过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无论是水青、黑子、我奶奶、还是新来的这几个草滩的白化病人、包括我自己,迟早也会同我的貘一样,神奇地来,神奇地去。但是,至于去往何处?谁也无法确准,我只深信我的直觉:天地洪荒,都在流浪。
2古怪的白化病人
我奶奶已经彻底老了,经常懒得动弹,眼睛晶状体渐渐硬化,丧失了应有的柔软度及弹性,所以目光呆滞。牙齿掉光了,牙龈也萎缩得厉害,呈青紫色,一笑就像嘴里含着一个黑色的洞。她躺在后屋的炕上,自从这几个白化病人出现后,她很少出来,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她的儿媳妇给她备些熏肉。而她则在正午时阳光最灿烂之际,持起刀,以迅速而机械的均匀刀法切出薄如发丝的肉片。这些肉片在她迅速的动作中,一片片卷成小卷,飞了出去。
“捧给他们。”她恼怒地,烦躁地。
当水惊冬捧着腊肉打发这些人时,他遭到了这群人白化病人的集体藐视。他们继续呜呜徵徵唱着,脸上挂着几乎白痴一样快乐的残障之气,显得极其高傲。
“我们只要盐巴”。高大的女人头也不抬地说。
“好,盐巴”。水惊冬气恼地穿过众人的围观,回到家里。
从盐缸里舀出半碗,又匀了点出去。等他来到那个健硕的女人跟前时,女人看了看那一碗底儿的白色颗粒,撇撇嘴。“不要,太少。”
他又回去拿盐。“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埋怨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仍旧揉着发黄的眼睛,仔细地切着熏肉。
“他们到底要什么时候走?”他忧心忡忡地。
“拿够了该拿的,自然走。”
“可他们并不需要熏肉?”
“当然不要,这些熏兔肉是他们的祖先。”我奶奶仍旧神叨叨地。
我认为她已经彻底疯了,这些兔肉是地窖里放的准备我三叔大婚用的,可是自打她又去挖那可恶的所谓芒果城,这件事就被这几个白化病人搅了。我能想象我三叔的遗憾。我三叔要娶的人,是贵桃!
这是一个奇怪的安排!我说是安排,是因为我即使想破了脑袋,也没办法对此有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想了。对于贵桃的爱情之火,我曾经认为绿孔雀一样纯美的爱情,在我不断增长的红斑的胁迫下,已经黯然熄灭了。我快要死了,我的狼疮像朝云一样,在晒过太阳之后迅速布满全脸。我成了一个肿了的可笑的橙子,随时都在等着死亡的脚步。
我的貘这几天总去跟踪这些白化病人,并不断在夜晚叙述给我听。
“他们已经偷割了9条牛尾。”
“他们已经骟了20只羊睾丸。”
……
“他们已经偷割了19条牛尾。”
“他们已经骟了40只羊睾丸。”
那几个赤脚绑腿的流浪艺人在村西的一面大碾盘上打开油光的竹席,盘腿而坐。在碾盘底下有一个驼背,默默地拿出艾叶和其它一些碎石子一样的干货,放在一个碎了半边的大铁锅里煮。
锅里还飘着一些动物的皮毛和血沫。
傍晚的青石道上四处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异香。
“你知道凌迟吗?”
“如果你不知道凌迟,那你知道鱼鳞割吗?”
“我知道的。”
“在我闭眼的时候,脚下的肉片被秃鹫吃了两片去。刽子手是个满脸胡腮面无表情的粗壮男人。在我盯着他双眼看的时候,他对着我喊,“549刀”。血污了白肉,我的眼珠乌黑。他只好又吩咐浇上一盆冷水。血管紧缩,我的眼皮抖了抖。在我遇冷刺激而合上眼皮的时候,刀尖很快,一旋,两只眼睛掉了,在托盘上。随后有人会重金赎买,当然不是收藏而是治病。”
“失去了眼睛的肉身,很快变成上千个榆树钱儿的肉片,躺在一个滴油的箩筐里。这么大个人儿,却还不到半筐。长癞或者疮疖的来买,捣碎成蒜泥做药引。很快一筐卖了不错的价钱。”
“他们吆喝着去喝酒了,野狗、老鹰、和秃鹫在地上舔着血沫儿。还有最后几个意犹未尽或者快意恩仇的人,在那里唏嘘或者思考。”
3惊吓
这几个草滩来的白化病人在村口的大碾盘上讲戏文,当贵桃从村口走过的时候,其中装假眼的一个男人突然就跳到了贵桃跟前。
“我要盐。”他用他不会转动的眼睛寒凛凛地盯着贵桃。
“已经给过了。”贵桃转身就走。
那个驼背的男人紧跟着假眼走了过来,拿出一个系着红绳的东西伸到贵桃的眼前。
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翠绿色饰纹玉璧。
这玉璧:龙头长双角,张口露牙,嘴角扁长超过眼角,颈后有须,下唇留须,龙身满饰方格形鳞纹,背生火焰状鳍,脚踩螭虎。
“你闻闻,还有死人口里的恶气。”
青石道上,金子一样的阳光洒在雪后光着枝杈的胡杨树上,不知是这雪空下的阳光,还是这块熟悉的“翠玉双首盘龙壁”,刺得她睁不开眼。总之,女人的头顶上,轰然就裂开了一条长缝,血液迅速退下,沿着双臂,通过腰部的动脉丛,抵达了大腿这个肌肉密集的地方。血液的集中传递给她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迈开双腿作出了奔跑的姿势。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的玉怎么会在你手里?”贵桃努力让自己双腿的气压往上运行,去挟持要逃脱心房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