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得偿所愿 2
作者:莲灿      更新:2019-10-11 10:43      字数:5745

比先知更先知的是无知,比蒙昧更蒙昧的是开化,此刻这些不知是先知还是蒙昧的村民已经集体匍訇在地了,对他们来讲,还有什么比这泼天盖地而来的佛陀之家还震慑人心?

天彻底黑下来时,夏云仙以保护普化千年泥塑重见天日的英雄身份“当当”敲着小锣,村前敲到村后。敲锣声在黄昏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

水陆庵的大殿上,四处虽然点着了松油灯和香烛,但依然看起来黑沉沉的,只有在这黑沉中静止下来,才能看到一排排神像的青脸、红脸、白脸。

大殿正中的檐下放了一张桌子,夏云仙手持着一块玉“吧嗒”一声拍了下桌子,大家都肃穆了起来,连躲在墙角不停的貘都悄悄安静了下来。

朝贤的女人黑夜里还在河边蹲着,她哼着歌洗一件衣服,一件从她男人身上今天刚剥下来的衣服。她男人没死,是的,没死!

糊满了泥浆的衣服,只能捉着衣领在水里甩来甩去,揉搓了一阵子,却怎么也洗不掉那些淤泥斑,月光下一个个鬼脸子,湿嗒嗒,混着浊气。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男人还能活着回来,可是他的的确确回来了,毫发无损,这会儿正躺在火热的炕头等着闺女给擀热汤面吃呢!

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的虚幻,她实在都不敢相信。若不是夹着寒意的山风刮来,她会想这是个潜伏在活人当中的聊斋故事,所以她捉着那衣服领子,像是捉着男人的魂魄一样,死死不肯松手,对着它洒着眼泪,絮絮叨叨,把嫁给他这多年来的伤心事,吃的苦,受的磨难,一桩桩、一件件地诉说着,仿佛这褂子就是一个委屈的账簿,她要趁机填个满满的。

当然她心下明白,没有水惊冬这个普化村的神奇人物,那么,她的这些账本就要在男人的坟头上诉说了!她一想到这样的悲凉意象,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她是个脆弱的女人,没有男人那肯定就活不成,她也深信,女人天生就是男人身上那根缺欠的肋骨,即使打折了,也得装上。她更相信,这个世界上大多女人也都是她这样的,活着的意义就在于男人和儿女。毕竟夏云仙这样的女人,是少有的,她一直怀疑她是个下半身长男人那物件的怪物,否则,无法想得通这样一个女人是怎样在普化这个地方盘扎下来的,而且现在极有可能带领他的儿子在这里呼风唤雨。

不管如何,总之,救命之恩是要报的。她心想,无论如何,今晚的答谢场,她得出场做做该做的事。

水陆庵那口烂沿儿的钟敲了好几下,她把没洗完的衣服放在竹笼里,用一块石头压着,仔细浸在水里,等散会刚好来拿,到时候也涮的差不多了。她一边想着,一边往殿里走去。

夏云仙正把手中的那块玉传给大家看。水惊冬被人英雄一般架着,身上的衣服换过了,可头发上还糊着一层淤泥,看起来像顶了一个黑泥盖子。他们架着他走来走去,火光中能看见他们的脸上荡漾着黑红的膜拜之色,无论他怎么喊着要下来,仍然是被换来换去的架着。他被斜挂着火红的绸缎,而自己的头顶又顶着黑色的泥盖子,脸上青乌色的淤泥印子还在,斑斑驳驳,看起来十分怪异。但这些怪异丝毫不能掩盖人群的欢乐,他每被架到一群人跟前,大家都上前去用捣乱样的手法掐把脸,嬉笑他一下。

“有没有意外撞见女水鬼啊,漂亮点的?”

仿佛他就是他们大家伙共同生下的一个调皮孩子,闹归闹,敬仰倒是结结实实的,尤其是他们得知他在水神住着的地下宫殿里收回了普化每个山民的命根子——翠玉双首盘龙壁时,他们热泪盈眶,他们知道他们找回了自己的神,一个活生生站在世人面前、浑身裹满霞光的保护神。

他们手捧着龙璧颤抖不已.

那个半夜呜咽哭的孩子说,红云吃了斑纹虎!红云就是鸿运!

那个最终还是产下来牛犊的母牛说,没有恶事,是来了守护神!

那个半夜埋银的女人捧了白花花的银饰来说,全为普化捐善!

4芒果城到底是什么

而那块玉此刻就被供奉在地藏菩萨前。

这是怎样的一块玉啊。

像春天初生的翠竹一样碧绿,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比得上少女吹弹可破的光滑肌肤,又犹如一捧初冬的新雪,夜泊月宫。而玉上的雕刻更是纹路复杂,图案诡异:两只龙头合用一身,头尾相抱,一个双眼露威,张口吐牙,一个双眼紧阖,下唇留须,像是公母一对,阴爻交缠,龙身满镶方格形的鳞纹,背鳍如两簇火焰一样燃烧,四肢欲飞。龙身再翻转,顷刻间,又光芒毕现,一个镶金的行书“杨“字挥舞在大家的眼前,火辣辣刺的每个人都睁不开眼来。

“在时间的枷角里,植物们都在顺应着光合,所以生长,繁殖,且力保波澜不惊。”

我的貘悄悄的往后殿走。“水惊冬就是一株巨大的野生类植物。”

我追赶着它,怕它就此跑掉,这只食梦又解梦的神秘貘兽,已成了我当下最心爱的宝贝。

它站在一个月光倾泻的地方,我也跟着停了下来。

有一群蚂蚁一样大小的人列阵站在后殿的桧柏下,一只双头的白蛇正在脱壳。

这些人的面目俑样的坚毅,我已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它们,仿佛是一场梦里,彷佛又是张寡妇或者其它村民的一个叙述里,又彷佛是庵后桧柏旁、青石板下的另一重世界里。我确实记不清了。

但是我的貘是知道的,那是脚下另一重世界里的人物,它们来自芒果城外的无泪城里,介于夹竹桃人和魔幻人之间的涂山人,又称为涂山妖民,是正在生长着的上古和下古之间的中古人,同现在外殿这群山民活在同一个时代。

“这里我得解释一下。”我的貘对我讲。

上古时代,人们都很单纯,它们视蛇为图腾,双头蛇更是图腾的上祖,因为它们思想单纯,所以脑袋的沟壑长的如胡桃这样的坚果一样。他们住在胡桃里,它们的城也叫胡桃城,它们在这圆形回归的世界里,以极爱的方式,反哺、滋养,安居乐业。

中古时代的人,和他们的城池一水之隔,那条日夜泛着青黄色水的河,叫无泪河,而河后面的城,叫无泪城。无泪城里住的涂山人,不管外界称他们是妖还是神,他们自称涂山仙民。他们是一些寄居在土地里的虫子和枯败的谷壳,在瘟疫来临之时,他们吃掉大地上腐烂的尸体,冲出土壤裂变成了一群生物,可是他们这羞耻的来源,注定了腐烂尸体的恶毒在他们体内燃烧。他们当中一部分人抵挡不住,也自然转变再生,成了孽障。这些孽障住在无泪城的西南角,无恶不作,于是,上古的双头白蛇只好派自己的子民变换成魔念者、小鬼民、青魔、鬼蝠等等,对他们巡视,监管,但他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仅限于这些涂山孽障在自己领地生活。

至于下古时代的芒果城,我的貘不再讲了,它只是提示,一切都在水陆庵的两面山墙上,在那些佛陀的十指间,笑容里。

“三届合一,犹如半圆。天上彩虹当顶,地下鲜花做镜。站在彩虹顶,镜中三届,镜外三届,此得圆满。即使不圆,也至少椭圆。椭圆可不是芒果形状?况且都说天地玄黄,可不正是芒果之色?所谓芒果城,即是大圆满之理想城。不知我说的对否?”

我瞬间醍醐灌顶,心头掠过一阵明亮,唐突地问道。

我的貘看着我,似乎很惊奇,很久以后,它带着颤抖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打醮诵经,未知的世界自有先达带领。”

“打醮是什么?”

“真是笨,现在殿里那些村民不正是忙着商议这个么?”貘对我说。“真是懒惰,现在的人越来越懒惰,根本不去思考,有问题时,就会借助神灵。”它埋怨着,“我迟早在这中古时代要被饥饿吃掉的。”

“可现在不是中古时代?”

“对你不是,对我是。”我的貘说,神情沮丧。

5打醮

果真不到半个时辰,人们纷纷出了殿门去了打谷场,朝贤家的已经带了几个女人提前放好了象征着一年四季的365盏油灯,只等着水惊冬来点燃。

那些油灯盘旋了9个弯曲,像极了腹部堆放的肚肠。

心照不宣的,大家都把眼睛投向了水惊冬。

“历来的规矩,谁手里有我们普化的命根子——‘翠玉双首盘龙壁’,谁就是我们的族长,不过现在已经不是族长了,那么就应该是人民公社的社长,总之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就是我们的主心骨就是啦。”

人群里的女人喊了一声,是朝贤家的。

排着队伍的长龙开始骚动起来,几个提着灯笼照亮的男人也不知在谁的示意下站在了前面,不时看见有说话声,便提灯照着说话人的脸庞。

“打醮这么严肃的事情,大家认真些,关乎我们普化偌大的秦姓祖坟安危,其它闲杂事,他日再谈。”

要不是经这一说,很多人几乎都为盘龙壁的出现欢呼雀跃,而忘记了聚到水陆庵的初衷。

水惊冬从秦三爷的墓地里炸了条豁口出来,说是村里的涝池直通地下一条不知道哪一年间的地道,而这地道口就偏偏在秦三爷预选的墓地里,不炸开它实在没有办法救了人命出来。

当然那确实是一条地道,不然水惊冬怎么可能找到残存的弹药壳剥出火药来。

当然水惊冬还讲了这样一件事,这条地道上接村头的涝池,下接蓝河的地表,左接芦苇地的深处,右又接秦三爷的祖坟,而且地道又正在下陷,非常危险,几场暴雨下来不仅会坍塌,按它的走向,会直接卷起蓝河水,冲向普化村整个引以为豪的秦家祠堂。

人们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团结一心,打醮祭神。既然盘龙玉出现了,我们众志成城,这场灾难定会过去。”

打着灯笼的男人一厢情愿的高喊。他们都是昔日耀武扬威、今日可有可无的各房房长。

可是不像往常,大家开始了沉默。

朝贤家的女人又站到了队伍外,是被贵桃戳了一下腰窝子。

“总得有个精神领袖带着我们干啊。”她新学了一个词语,马上用上。平时咒爹骂娘的,这会儿倒斯文起来,喊出口就觉得面颊发烫,于是赶紧又换回了自己的腔调。

“秦老爷子可不行,他也忒老了点,脑门儿掐不出半把水,这大活儿,他铁定不行。”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朝贤家的,你掐过啊?”有人趁着夜黑,壮起胆来说笑。

贵桃也跟着笑,撞了撞她的肩膀,“说的好着哩。”她赶紧站好了,示恩似地挨近了贵桃。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这会儿不好管了。说笑的说笑,蹙眉的蹙眉。

“这老娘们疯了,啥话也敢说?”

“可是到了新社会了,咱这老古董的普化村也刮起了这开放风,不过也没说错啊,秦三这几年还真没为我们做出些什么成绩。”

“这要是俺家的祖坟被水冲了,可真是要被祖宗八代骂,俺打死都不干,咋样也要把这事弄好了,不然死了也不闭眼。”

“可不是吗,这要秦三去修整,他只会指着老一套,这几次大事可不是水惊冬给咱们做了主心骨,指望他,黄花菜都凉了,何况他还是第一个自己的墓被炸了的,遇到这事,他又能怎样呢?总不能不救人吧。”

此时的秦凤凰正默默地站在一颗枫树底下,手心里另一片高价做成的赝品,被她狠狠地捏在肉里头,“黑子再也用不上了。”

她看着人群浩荡,听着议论纷纷,感受着朝贤女人失而复得的幸福,这让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男人,还有可怜的水青,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是命运的对手。一股暗哑的酸涩从心底爬上来,蛇一样嘶嘶的叫,堵住了她的嗓子眼儿。她想哭。她想自己的男人。

她看见自己丈夫的弟弟正对着蜡架一本正经的上香,风起时,架上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扑向水惊冬的脸,他眼眨也不眨一下,抱起一摞金黄色的表纸扔进瓦盆里。

“一拜黄天生五行,列宿咸司万象生。苍苍者天,天佑我民保忠诚。”

“再拜社公养万物,福德载民泽千秋。神川灵地,地佑我民鹤长寿。”

“三拜秽魂生复死,六道轮迥安天命。鬼魅魍魉,魉佑我民除祸灾。”

当水惊冬念着祭词,举起手中的紫香,一根一根插秧一样虔诚的****香炉里。

“乘鸾辂,驾苍龙,服青玉,驱秽魂,食麦与羊,从我起,非令不聚大众,非需不置城郭。”

“修蓝水,缮龟驼,护祖墓,养田与木,以我先,誓无变天之道,誓无绝地之理,誓无乱人之纪。”

秦凤凰听着,禁不住又一阵的悲哀如潮。

他说得多好啊!大字不识几个,此刻竟然上天赐予奇禀,忽然间脱胎换骨了,能作出这样感天动地的祝文,再说打醮这样的活动文革早中断的,可现在又逐渐复兴了,就连水陆庵这神殿,也被夏老太保护了下来,十多年后,就果真能派上用场,唬那些思想没见识、精神没依靠、生活没着落的村民,那是多么容易,可见上天是偏向这些有意生活的人的。而她呢?此刻在这纷繁的牢笼里,其它的人都活着,火的、热的、烫的,只有她似乎已经死了,是阴的、冷的、凉的。她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她根本不在他们的世界之中,永远都不可能在。她默默地流了几滴泪,从高亢的人群中悄悄退出了。

被打醮的祝词鼓舞不已的人群迅速进入一种更为高亢的状态。

他们齐声背起龟驼碑上属于他们氏族的安身之文。

魏晋元和年,蓝水人稀寒

尉敬修圣庵,户牖金碧繁

迦叶坐涅盘,白佛森比肩

玄奘惊诵禅,惠之羽化仙

吴画颜色鲜,太宗悦龙颜

所赐龟驼龛,晶光争鲜妍

龙纹璧玉寰,泄彩星月连

龟玉祭黄坛,起咒月上弦

龟守桃花园,蓝水日潺潺

龟动秦家田,冷蝶飞翾翾

玉出莲花山,鬼魅魍魉刓

玉皈水陆庵,普化永千年!

这些看起来奇怪极了的人齐声颂诵,通过风的流动,迎送通往嘴巴的信仰,围着灯场转。道士与手拿法器、彩旗的打醮人走在前面,其它的男男女女跟在后面,人们围着九曲灯场外围要走上三圈,然后进入九曲中,九曲中央竖着一个粗大的木桩,上面挂着一条竖幅,上面写着“天辰之星神灯365盏祝福”。人们顺着一盏一盏的灯转来转去,每走到一个转弯处,就在领头纠手的带领下高喊:“南无弥陀佛无量寿佛”,一边喊一边内心里默默祈求,四季平安、消灾免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偶尔会收尾碰到一起,他们马上跳开来,像凌晨里看见两个对碰的杯子而吓的逃跑的囚徒。

消灾免难,五谷丰登。五谷丰登,消灾免难。

所有人都在虔诚的祈福,只有走在队伍最后、打着纸幡子、吸引鬼魂附在其上的夏云仙,咧嘴轻笑了。

夏云仙终于做了一个梦。

随着持续有三分钟之久的鞭炮声响起,一根黄色的旌旗插到了普化村秦家祠堂的龟驼碑前,在普化村第23块代表秦姓分支之一的龟驼石上,石沫横飞的刻下了夏云仙的名号。

夏云仙终于有了自己在普化村名正言顺的第一个身份——滋水郡澹庵堂大杨太尉胡国公仁字辈五十三代世裔孙媳!!!

夏云仙以滋水郡澹庵堂大杨太尉胡国公仁字辈五十三代世裔孙媳的身份,终于获得了3亩1分甲字号耕田!

田不是重要的,名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份无一匹敌的存在感!

“当一种能够东西嵌入命运,那么它就注定了将是命运之神的终身疾患。”我的貘摇着头悄悄的走向了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