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合欢的呓语
面对死亡和背叛,夏云仙一夜之间老了。
我奶奶她老了,彻底老了!
她的指甲似乎一夜间长了几倍,叩首般嵌在肉里,而与此相适应的,则是她的眼睛,眼珠子迅速的萎缩下来,像一朵急速膨胀又快速萎靡下去的花。分不清哪个变化在前,哪个在后?反正,她的眼周现在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
这不由得使我想起她经常描述给我的那只鲤。事实上现在,她也正以那只鲤的姿态,蜷缩在烧得滚热的火炕上,抱着膝盖头尾相接。怕冷、怕黑、怕阴影,也怕听到雨水滴答声。
而她的身底下,是一片汉白玉的碑。铭文如下:滋水郡澹庵堂大杨太尉胡国公仁字辈五十三代世裔孙媳——杨夏氏云仙。
他刻的是杨夏氏,是杨,不是秦,也不是水!
碑旁放着他儿子的钢錾,血迹乌黑,擦拭不净。
“要下雨了,快去看看我的合欢树。”
她自言自语。
她眼皮上不知何时张了一颗痣,愈来愈大,垂了下来,遮住了半只眼尾,这使得她总看到天边有乌云滚滚而来,所以,时不时地提醒大家去看她的树。
她现在什么也不关心了,除了那棵命根子一样的合欢树。那株合欢树,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
她蜷缩在炕上,枕着她的那只猫皮枕头,两脚绞缠,凸起的髋部有陡地削落的危险,披搭着自捻的羊毛旧毯子,猩红色,像一个坚实的红色花苞,——鲤的腰身。她眼睛眨也不眨的观察着窗外的树,发出梦呓一样的叫声,像半个突然投胎的诗人或者哲人。对了她已经完全变成了那只貘。
“我的生命是我肉体的园丁,我仅仅耕种粮食和姓名。”
他人很难懂这样的呓语,所以免不了引来嘲笑。
与此同时,在她后屋的天井里,她听见她的合欢树也在微微叹息。还有其它,比如土壤、砖坯、窗棂、瓷器,甚至还包括爬行的夜虫、飞奔的月亮、咆哮的海洋、以及高速旋转的浩瀚星空,它们集体发着潮湿的叹息之声,顺着风,窸窸窣窣,一声大了,又一声小了,仔细听,它们都在讲话。
一个个黑色的甲虫从土壤里爬了出来,它们嘴里噙着已经快要腐朽的织锦的银丝,黏液挂在这些银丝上,如果你把它放到耳边,你就会因这些银丝的规则震动,而感受到某些地下声音的传来。
“这是我的家,虽然我的骨头被拆的七零八落,但是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你瞧这黄褐色的冒着热气的湿土,多么像我留恋的子宫,而你这树根,就是我通往母体的粗壮的脐带,我一直认为我还活着,而且活的还不赖。”
那声音骄傲的,仿佛在探讨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哲学命题。
“当然我是寂寞的。”
它又在愤慨的回答一些不知什么东西提出来的问题。
“我并不因为是一具刚出母体就死亡的尸骨而寂寞,实际上,我的寂寞仅仅来源于我不同于其它生物。我不像他们那样没有故事,相反,当我以一颗种子的姿态出现在我母亲柔软肥厚的子宫里时,我就是带着故事去的,而现在我仍然以故事的本身存在。”
“这个故事像秋天的一片树叶子飘零了下来,树叶上脉络清晰,我只是这个树叶上微不足道的一道纹隙,一进入那个挂满了太阳的宫殿,我便随着我的母体开始了爱情之旅,虽然这个爱情只维持了273天,我已经从一朵饱满的石榴花儿变成了如今的白骨森森,但我依然不能忘记,并且可能永远不会忘记。”
“我随着我的母体走出村口,迎面有人问她去哪里,她大声地说,‘天气真好啊,去地里薅点人罕叶下酸汤面片儿吃。’她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像是隔着一座山在喊,在黑郁郁的山谷回荡声中,她飞速地奔向水陆庵后的主事院里。”
她听见这些说话声,埋下头来。仿佛又听到了他召唤她的声音——三声钟响。
“那三声沉闷而悠长的钟响,正从新铺了琉璃瓦的屋顶盘旋而出,跃过蓝河,长龙一样,直奔她的耳膜,震动她坚硬又柔软的心田。”
“她并不像每个女人那样清楚得记着怎样和一个男人相识、相爱、相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只要得几个紧要的片段,就够了,因为这些记忆的碎片,是她心灵刮痧时需要的最拿手的瓷片。”
“那个午后,他在高高的屋顶上盘数着殿外的兽头和檩条。阳光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眉目干净,软软的络腮绒毛在阳光里泛着金色的光,他就这样轻飘飘的站在阳光里,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屋顶上,像极了一座新生的佛。她牵着一匹白色的小马给摔死的丈夫祭坟回来,从流水响亮的蓝河边上走过时,看到了一尊镀了金色阳光的活佛站在高高在上的殿檐飞角上,温暖而慷慨的洒在了一地光芒在她的四周,这些光芒张着细小的口唇,对她微笑,亲吻她冰冷的面颊,她在一片湿热眩晕中模糊的看到一个影像,她的那个已经被毒蛇、爬虫拱翻开的干裂心口正在冒出了一个绿芽。
“她想他早已是爱上了他,在他被杖打跳河、他下水救起她时,现在她又一次看见了他,沐浴在阳光里的佛一样的他。”
“她认为这是神的旨意。他是她命中的佛,泅水度她。”
“她走近了他,然后,一切都无法回避。”
“她看着他在暮色中向西南走去,河谷浸透了他不为人知的忧伤,逆流而上。”
“他有一个癫痫的儿子,时不时地惊厥抽搐。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他们水陆庵的主事只能生一个儿子,以保证世代虔诚的忠心不被盘古错根的血脉阻断,做主事、看护天赋异禀的祖先匠造的精美壁塑是他们氏族的使命,与生俱来的神圣使命!”
“她看着他淹没在西南的暗色里,她知道,他的儿子又一次在他面前死厥过去。在儿子没有学会那些祖传的绘谱、没有能力接下他的使命之杖、没有留下半个子嗣时,他不能让儿子就此死去。所以,他又开始了穿越河谷、翻山越岭的救赎之路,那些传说中的绛草和黑岩土,有希望能治好他的儿子。”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能看到那苍葱的青山上杜鹃花和骷髅草织锦一样遍布山野,看到他坐在一棵几米高的合欢树下,用蒲叶卷一些露水在喝,他已经渴极饿极,再坚持走下去,不仅他有可能在这花草纷繁的植物丛中渐渐死去成为一架无人知晓的白骨,而且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她也一样,或者比他更早。”
“‘晒干研粉,采终南山巅的陈年积雪顺服,可起死回生。’她捧着她的那对马眼,对树下的他说。当然他不会知道,她捧出的是另一个男人对她的前世夜眼。”
“那么他呢?”一直在听的那个声音问。
“他?对他来讲,这个日渐沉没的山村里,没有人能知晓他的心思,更没有人敢妄自猜测他的想法。他时常在走出山谷越过重岭站在山巅时,渴望自己能成为一股清泉能够拥有流动,渴望为一株树木能够拥有风声,渴望能成为一只野兔能够拥有奔跑,即使是沙漠上的清泉随时而终,即使是悬崖上的枯木仅仅逢了一场春风,即使是马上被狩猎的野兔马上进入牢笼,他也觉得值得渴望。神圣的使命却给他戴上了沉重的镣铐,千年重复的命运,让守护信仰的人陷入到了没有信仰、灵魂空虚的绝望之中,只有佛祖能够看见他的那些渴望,这些渴望在心田已经长成为一株巨大的树木,撑破他的皮囊,随时倾轧而出。
“此刻他的佛祖却是她!”
“她似乎知道应该怎么做,应该发生些什么,悄无声息地剪去他心田那棵树的枝桠,把它修剪出一个漂亮的形状,茅草屋一样的圆顶形状,容留得下他俩的身体。”
“让他们彼此恩爱了一晚,从此也有了她子宫内小小的我,273天里,我听得见他们心灵对话的声音,温软、和谐、智慧、鸟语花香,当然,也能听得见他们的争吵声。离开还是继续守护各自的使命,这成了一个亘在他们之间的难题,这个无解的难题在时间的推动下,终于演变成了一把沉重的铡刀,劈头向他们铡来,一个断了筋骨,一个丧了命。”
“你作为一个既是故事本身又是故事外延的见证人,你能清楚的感知到我母亲的痛苦和清醒吗?”听故事的声音在问。
“是的,我能感知到她对我的从不抛弃的爱,我在芦苇地里成为了一具骸骨时,她想法请来白蛇守护我,我受到白蛇和老鼠的侵袭时,她就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用一块玉璧会发出神奇的光来照耀我。你不知道,这些光把我罩起来,像一面巨石垒成的房子,没有窗户,却阳光新鲜,泥土潮湿,却住着异常舒服。于是,我托梦给她,告诉她我住在这样一个房子里,她又怕我寂寞,又去给我固执的去挖一个叫芒果城的家,芒果,呵呵,子宫的形状。我喜欢子宫,这是所有造物的安魂之所。”
“大地的子宫”。合欢树叶刷拉拉响,一排排小手鼓起掌来。
“我现在躺在你们的根底也是满意的,‘从今往后,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这是他们的诺言,如今看你们花开相合、花落相离,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他们,他们的魂魄都寄居在你们的体内,相依相伴,正如我是他们的故事一样,你本身也是他们的故事。”
“是的,我们都躺在这安魂之所里,世间万事万物都在造物安排的属于自己的安魂之所里,看故事,自己也是故事本身。”
2最后一个背弃
夏云仙是听得见这些叹息声的。她知道它们都在对话。
身体的皮肤和血液在对话,炕脚刚刚爬过的苍蝇和地上一只浑身透明的湿虫在对话,裂开的墙缝和地上的柳条帚在对话,菌类植物和细小土粒的土壤在对话,地上的某条河流和村庄在对话,天上的月亮和高耸的山尖在对话,时空和宇宙也在对话。到处都是对话声,蚁群一样裹着黑云滚滚而来,这个夜就横卧在巨大的叹息中,对话,不停对话,然后老死在那里。
我奶奶在这对话中,走向我的炕头,伸出冰冷的双手捉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