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最大喜好,就是请人吃饭。永远的四菜一汤。即使人多,即使不够吃,也绝不再加。老兵捏着酒盅,敲着筷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往事。老兵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
旁边人说,每头猪都被你喂得滚瓜儿溜圆……
老兵说,一次下暴雨,塌倒一面圈墙……
旁边人说,夜里拱进去一头野猪……
老兵盯着旁人,露出怒气。他说不插嘴行吗?这么多菜也堵不住你的嘴?
旁人撇撇嘴,不说话了。一盘炒苦瓜,一盘地三鲜,一盘炸花生米,一盘拌土豆丝,加一个萝卜小虾汤。吃这样的饭,听老兵的训斥,旁人认为,不值。
老兵说,后来我去炊事班蒸馒头……
又有人说,一天晚上看慰问演出……
老兵说,有个姑娘唱俄罗斯歌曲《小路》……
那个人说,她扎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声音像百灵……
老兵就扔了筷子。他的脸因气愤而扭曲。他说不吃菜不是还有酒吗?这么多酒不够你喝?
有酒。一瓶本地产红薯白乾酒。常常大家还没开始喝,老兵一个人已经干掉半瓶。
老兵继续说,后来开始对越自卫反击战……
当然有人说,你们开赴前线……
老兵接着说,夜里趴在草地……
那人接着说,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空中飞……
老兵拍桌子骂娘,站起来,将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他再也不理任何人,只顾结了帐,闷头往家走。他认为这些人太过粗鲁太过散漫太过自作聪明,永远当不了真正的好兵。他纳闷他们怎么知道他的故事?好像,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讲吧?——但事实是,每隔一两天,他就会把那点事,说给所有能够逮到的人听。
时间久了,再请别人吃饭,别人就不去了。凭什么要去呢?那么差劲的四菜一汤,那么差劲的红薯白乾酒,那么差劲的军营故事,谁愿意受他的折磨呢?
老兵憋得难受,就讲给儿子听。他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后来我去炊事班蒸馒头……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头顶乱飞……你妈她怎么还没下班?儿子的脸上,就有了悲怆。他的母亲,老兵的妻子,那个曾经扎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的声音像百灵的姑娘,去世刚好五年。
儿子拉老兵去医院,大夫说,是精神有问题。儿子信。可是他不想让父亲住医院。他说,他会看好老人。
老兵不用看。他说不是我的精神有问题,是你们的精神有问题。每天他在小区闲逛,逮到人,就要请吃饭,就要讲他的往事。当然不会有人去,更不会有人听。后来,老兵只能天天坐在凉亭里看报纸,静静地,自己带一壶茶。看完一遍,喝一口茶,再看第二遍;第二遍看完,再喝一口茶,再看第三遍……
后来老兵遇到一个傻子。
是在小区附近的马路上遇到傻子的。傻子见了老兵,啪一个立正再接一个军礼。老兵一愣,试探说,兵蛋子?傻子挺胸收腹,有!老兵来了精神,说,出列!傻子就跑起来,雄纠纠气昂昂,围着老兵不停转圈。老兵乐了,他说,就你还像个兵的样子。
老兵请傻子吃饭。四菜一汤,一瓶红薯白乾酒。傻子不嫌菜差,狼吞虎咽。老兵说,一开始我在连队喂猪……
傻子继续吃菜。
老兵说,每一头猪都被我喂得滚瓜儿溜圆……
傻子抬起头,鼓着腮帮子冲老兵笑,又树起大拇指。
老兵说,后来我去炊事班……炮弹像红色的大鸟在天上飞……
傻子说,你真行。
老兵就笑了。老兵说,你是一个好兵。
吃完饭,老兵意犹未尽,请傻子去歌厅唱歌。
老兵选一位小姐,请她帮忙点歌。老兵问有《小路》?小姐翻着歌本,摇摇头。老兵说有《两地书母子情》?小姐继续翻歌本,继续摇头。老兵说那《血染的风采》总该有吧?小姐抬头,耸肩,说,没有。老兵于是火了,他说连这些都没有,算个狗屁歌厅?
老兵问傻子,会打拍子吗?傻子啪一个立正,说,有!老兵说,那你打拍子,我唱歌。清唱。《血染的风采》。
他唱得非常投入,却非常难听。他的嗓音沙哑苍老,表情痛苦难看,调子蹿到千里以外。傻子的拍子跟不上节奏,终于停下。傻子停下,老兵也停下。老兵红了眼圈,老兵朝傻子喊,集合!
傻子啪一个立正。有!
傻子碰翻茶几上的果盘,茶水瓜子洒了一地。
老兵惊呼,有炸弹!卧倒!
傻子看看地上的茶水,不肯就范。
老兵再叫,快卧倒!
傻子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老兵大吼一声,一脚踹向傻子。傻子踉跄两步,重重摔倒在地。他的脑袋砸上茶几,咚一声响,额头流出血来。傻子趴在地上嗷嗷嚎叫,眼泪鼻涕蹭了一脸。
老兵盯着傻子,眼泪恣意流淌。胡子里的嘴唇剧烈颤抖,牙齿相碰喀喀有声。
老兵说,你也不是一个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