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他一直回想起那个黄昏。他认为自己阴暗并且无耻。隔壁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知道那个农民工打扮的人即将搬走,也许正在收拾屋子。好像他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另外一份工作,正奔向一种真实的成功。可是自己呢?过几天,自己也要搬走,只不过,他是在逃离。逃离一座城市,以及压在心头的债。
两个月前,在车间里,他突然昏倒。后来他在医院里醒来。醒来后,主治医师告诉他,他得做一个手术。手术需要五万块钱,短时间内必须凑齐。他打电话找到老家的父亲,几天后父亲赶来,带着很大的一包钱。很大的一包钱,正好五万块。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都有。父亲说你先做手术,别的不用你管。
事情并不像他和父亲想像得那样简单。因为他们的钱远远不够。手术做完后,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后期治疗,这仍然需要很多钱。父亲找到主治医师,求他先为自己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主治医师不停地抹眼泪;主治医师找到院长,求他让自己先为那个农民的儿子做手术。他说了很多话,他的话让那位年轻的院长不停地叹息。
手术很成功。可是他必须继续呆在医院。父亲回了老家,却没有再借到一分钱。医生给他用最好的药,打最好的针,送他最灿烂的微笑。越是这样,他越不安。他知道自己欠下医院很大的一笔钱。他不知道,这些钱,靠什么来还。
他一直回想起那个黄昏。那个黄昏,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走得很快。他一直把头低着,不敢抬起。好像大街上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他知道自己,从此,真的欠下一笔债。
良心债。
他打电话给他的父亲。父亲说真的吗?他说真的。父亲说真的?他说真的。父亲沉默了十几分钟,然后挂断电话。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父亲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甚至,没有能力还上那笔钱的父亲,没有资格批评他的所为。面对那样一笔债,父亲没有任何办法。
有人敲门。他看到隔壁的男人正捧着一碗面。空心面,男人说,答应做给你尝尝的。
他想起来了。搬进这个大院的那天,男人对他说,我会做空心面,绝活,哪天做给你尝尝。那时他认为,那不过是男人的套话。
你慢慢吃。男人抱歉地说,只做了一碗,料放的也不多,要搬走了,懒得再去买。今天不做这碗面,怕是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愣一下,接过那碗面。怎么当真?他说。
当然要当真。男人说,不能让自己欠了心债……答应了,就等于欠债了。
他不安起来。他盯着那碗面。他盯着男人。他盯着窗外。他盯着那个黄昏。
如果不还呢?他说。
那还能叫个人?男人说。
男人的话加深了他的不安。一种莫名的惶恐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他开始慢慢地吃面。他说,面不错。
几天后他回到了医院,他的出现让年轻的院长张大了嘴巴。他说现在我仍然没有钱还给你们。不过我在附近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可以每月还上一点点。我想我会还完这笔债。
院长看他絮絮叨叨的样子,笑了。他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捶了一拳。他说,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