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挡在面前,盯着他的脸。他认为那是一种嘲弄的表情。尽管那嘲弄里面,也含着宽容。
他往外走。他走得很慢。阳光照着他发缝里的点点铝屑,闪闪发亮。
很小的铝合金门窗厂,他是下料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操一把电动圆锯,把一大堆型材,切割成合适的角度和尺寸。这工作当然很无聊,薪水也很低。所以,他很痛苦。
其实他完全有机会摆脱目前窘迫并糟糕的生活。那个扎着宽领带的酒店经理找过他两次,说,听说你会一手绝活?他说是。那经理说,能不能给我表演一下?他说好。于是他开始揉面,在面团的中间插一根擀面杖,待揉好面,拔出擀面杖,扯住面团的两端,往两边拉。他想他会拉出细如发丝的空心面,像在乡下的家里一样。可是,他没有成功。
经理问介绍他来的工友,他吹牛吧?工友说,不,他经常做给我们吃,那面是空心的,细得像发丝一样……经理说那好,你再试一次。如果真有这样的绝活,来我的酒店,月薪至少三千,没说的。于是再来,仍然不成功。他急了,急出一身汗。他说,怎么回事啊?
那经理走了,他继续呆在门窗厂。其实他知道空心面没有成功的原因。因为他害怕。他害怕那个城市。一年前他在那里闯了祸,在一个街口,用啤酒瓶打翻一个百货店的老板。当然错不全部在他,他去买东西,那个百货店老板找他的茬。他记得百货店老板躺在地上,手里抓着刀子,似将杀的猪般嚎叫。他说别让我再遇到你,我会宰了你。于是他跑了。跑到另外一个城市,混进了门窗厂。想起这些事他就害怕,手就哆嗦。他知道那个百货店老板会还这笔血债,他还知道那个酒店,就在百货店旁边。
后来那经理又找过他一次。其实他很想去。甚至他想,哪怕百货店的老板给他一刀子,只要不捅死他,他就赚了。可是当他手里揉着面团,人就胆怯了。他劝自己好好拉面,一定要成功。可是不行,他再一次失败。
他决定放弃。
那天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上大街。他拐进一个小区,稀里糊涂钻进一个小超市。他看到货架上摆着一瓶酒,他拿起来闻,很香。这时他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喝酒了。超市里除了他,只有一位女人,正在收银台那边打着电话。于是他做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举动。他把那瓶酒藏进口袋,大模大样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他想,他这么做,也许想试试自己的胆量。她拦住他,她说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吗?他说没有。她说没有吗?眼睛像一把刀子。他说什么东西?她说我问你呢。他说没有。她再一次盯住他几秒钟,然后冲他摆手。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那一刻他几乎崩溃。他几次想掏出藏在口袋里的那一小瓶酒。他不再去管什么空心拉面,什么酒店,什么月薪三千,什么百货店老板的刀子,他只想她能够放过他。放过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当她真的放过他,他却感到了无尽的悲哀和羞愧。因为,他从女人的脸上,看到了嘲弄的表情。
尽管那嘲弄里面,也含着宽容。
有些事情是不可回避的,既然做了;有些错误是不可原谅的,既然犯了。可是世上至少还有宽容。尽管这宽容,有时候,的确会让一个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想。
他喝掉那瓶酒,然后乘车去那个城市。他找到那个酒店,做了一次空心面,这一次,很成功。
他找到那个百货店老板,他扒开衣服,他说,捅我一刀,两清。那老板就笑了,他拍拍他的肩,他说,有种,兄弟!
他坐着汽车往回赶。他想等下了车,他就赶回那个超市,偷偷往货架上放十块钱。然后回到住处,为那个瘦弱的年轻人,做一碗空心面。
答应过他的。当然要还。